不速之客(第6/15页)

他看到她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手正神经质地抽搐着,四个指头胡乱敲着大腿,像是正在弹一架钢琴。发现他在看她,她便举起那只手,做出燠热难耐的样子又扯了扯领口,这次,是一条很深很肥沃的乳沟被犁出来了,她自己在前面给他们引路。她不再看他们,只是挺着这道乳沟傲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她自己一手开发出了胸脯上这广袤的原野,就等着游客来参观了。

她敞着乳沟喝了一瓶又一瓶,不讲荤段子也不唱歌,只是恪尽职守地喝酒,喝酒。喝完第九瓶,她开始呕吐,不顾一切地、排山倒海地呕吐,呕吐完之后她开始哭泣。哀哀地、没有任何理由地开始哭泣,仿佛呕吐、哭泣都是她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游弋其中。朋友皱着眉说今天怎么这么背。苏小军平日里最讨厌喝点酒就痛哭流涕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们,但现在看着一个女人喝了酒痛哭流涕还是觉得别有风味,就好像她的苦痛要比别的女人深,深很多,以致根本无法从中把自己打捞出来,必得这样大哭才能让它们像盐一样析出来。他说:“今天先这样吧,我把她送回去,你看她吐成什么样子了,也就是个没酒量的。我看她不过是想借酒发发疯,也怪可怜。”

苏小军打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问她住在哪儿。她缩着脖子,看起来迟钝、寒冷,好像正踽踽独行在冰天雪地里,她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苏小军叹了口气,把她带到了一家宾馆。他指着房间里的那张床说:“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早点睡。”她迷惑地盯着那张床看了半天,忽然扭过头来,用混浊不清的目光盯着他:“这是哪里,我到哪里了?”他说:“你喝醉了,回不了家,这是宾馆。”“宾馆?”她忽然咧嘴笑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着蹒跚着又抛出了一个媚眼,媚眼七歪八扭,像刚凿出来的石头,掷过来刺得他生疼。

她指着那张床,媚笑着说:“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想和我睡觉啊?”他看着她,不说话。她跌跌撞撞地游到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像他是地球,她是卫星。然后她忽然又扯了扯领口,那条乳沟再次跳出来,殷实而肥腻,似乎正静等着人收割。她用拉皮条的眼神瞅着他,然后独自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这屋子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她正和他们交谈,手舞足蹈。他听见她对着空气说:“每个男人都想和我睡觉。我就知道,你们都想和我睡觉。我在这个社会上已经混了五年,五年啦你知道吗?我十八岁就开始端盘子做服务员,那时候就老有人会摸我的胸、摸我的屁股。他们都说我胸大屁股大,真是个抗肏的货。五年啦,我什么没做过?我做过传销,做过售楼小姐,卖过保险,做过保洁员,做过收银员,告诉你,我什么都做过,但做什么都做不长。因为老有男人想和我睡觉,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因为他们觉得我会贪他们的小便宜,比什么都好打发。就是睡了,给点小恩小惠就打发了,或开张空头支票也打发了……不睡白不睡。可是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要他们的钱,我不要任何男人的钱。为什么要要他们的钱?难道我是只鸡?他们太小看我了,太小看我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三十块钱的衣服,如果我要他们的钱,我会这么穷吗?三十块钱啊。”

他说:“睡吧,你喝多了。”

她忽然跳到他面前,嘴里吐着酒气,用迷乱却异常明亮的目光看着他,她像神秘地耳语一样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这么容易就被男人睡了?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觉得我很下贱?可是你知道吗,我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接过吻,一次都没有。”

像是怕他不认识一般,她比画出一根指头,表示那是一。她笨拙地晃着这根指头问他:“你说,接吻是不是比做爱更重要啊?就算他们把我睡了,那又怎么样?睡就睡了,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被男人睡了就是亏大了?只有鸡才会这样想,因为她们觉得这个可以卖钱。可是我,你说我都没有和男人接过吻,我其实是不是还是个好女人啊?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啊?”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了,她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歪在了床角。刚才那点邪气的明亮烟花一般从她眼睛里退去了,她重新变得呆滞、笨重,好像一枚常年浸泡在酒里的标本,苍白、死滞。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刚才为什么要让自己装得像个妓女,我是不是装得很像?我只是习惯了,知道吗?习惯了这种和男人打交道的方式,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和我打交道的。从十八岁起,我就知道在这个社会上我是那个该被睡的人。我……只是习惯了,就像一个人习惯了吃一种饭。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还有男人会看上我,不管看上了我的什么。我还可以幻想,我在他们眼里还是有魅力的,我才能不那么厌恶自己,我才能一天一天地往下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