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4/15页)

“我原来是喜欢过你,可是现在真的被耗光了。你这样每跑来一次我对你的厌恶就多一点,现在我已经很怕看到你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刚才还吻我的。我知道,不爱是不能接吻的,我和其他人都不接吻的,就只和你一个人接吻……”

“够了。你和别人又不是没睡过,睡都睡了,还一定要装作根本没接过吻,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这有意思吗?”

她啪地打开台灯,从床上一下跳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地半跪在床上,把下半身埋在积雪似的被子里。她的眼睛因为流泪太多已经肿得只留了两条缝,她向他探着上半身,两条缝里挤出的目光湿答答的,像狗的舌头舔在了他的脸上,殷勤地、急切地、讨好地、不顾一切地要舔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全身。她用一只手在胸口大幅度地比画着,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似乎随时准备着把那里剖开,要把里面的东西片甲不留地给他掏出来。她养的指甲很长,半透明的指甲在灯光里闪着釉光,一把把匕首似的在肥腻的胸脯上划来划去,两只乳房跟着她的手势活蹦乱跳。她比画着胸前,探着头盯着他的脸,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送出去:“你不信?你不信我说的话吗?原来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吗?你居然……不信我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接过吻?”

“……无聊。”

她的两只手以更大、更焦躁的幅度在胸口乱划拉着,好像一定要在那里刨出点什么来,好像她全身都快着火了,唯有胸口那个地方能流出泉水来解救她。他看着她的脸,心里像塞满了石头,硌得他生疼,连他那只抽烟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然而,在这种疼痛的薄膜下还包着另一种物质,它像蛋壳下一只正在成形的雏鸟,正渐渐长出爪子,长出嘴,就要破壳而出。他忽然认出它来了,他浑身一哆嗦,那薄膜下又是那种快乐——那种见不得人的诡异的快乐。每次痛到极点了,这种快乐便会跟着现形,似乎它们是一母同胞。她的动作越剧烈,那快乐便在他心里长得越茂盛,它简直快要长成庞然大物了。他忽然明白了,其实是她用她的苦痛饲养了它。它在他的身体里喝着她的血长大了。可是他唯恐它会跑出来,因为在它的映照下,他会像一个被投射在幕布上的巨大剪影,他会觉得自己比它更凶残、更阴森。果然是一个做打手的料,他再次害怕他自己,厌恶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

他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手又是一抖,一截红色的烟灰掉到了被子上。她也不顾手被烫,低下头去急急摘掉了那截烟灰。她仿佛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简直是水火不进的钢铁之躯。他越发烦躁,转身捻灭烟头,对着她绝望地说:“我求求你,这次走了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我对你这样的不好,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她还是那样半跪着,两只手还搭在胸口,她脸上已经没有泪了,两只眼睛肿得遮天蔽日,快要把整张脸淹没了,这使她看起来分外丑陋。她跪在那里喃喃自语:“我来看你是我自己的事,我需要它,你不懂吗?你不相信我吗,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我和别人睡过觉那是由不得我,可是接吻不接吻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啊。”

他冷笑一声:“由不得你?有人逼着你卖吗?”

她哑着嗓子叫起来:“你不和他们睡你怎么活?十几岁我就开始养活自己了,我没有本事,没有钱,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他们看你年轻就要和你睡,你说你怎么办?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她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就像绕过了一个激流险滩后忽然被搁浅了。她声音低低的,混浊不清,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向着一个神父忏悔,而他就是站在她面前的神父。她忏悔着,一定要把自己从一汪血泊中解救出来。她喃喃地说:“可是,这么多年里我从来不和他们接吻,因为他们中没有人爱我,我知道,他们只是要和一个身体睡觉。我和他们睡觉是因为我觉得那身体我早就不想要了,可是,我还可以给自己留着一个吻。”他鼻子里又是一声冷笑,心里的疼痛却更剧烈了,他忽然无比恨她,恨她这样喋喋不休。可是她还在继续:“我一直在想,只要他是爱我的,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就怎样都可以……你能相信我吗?我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他不再看她,只说:“我们结束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她的目光从那两条缝里挤出来,已经支离破碎了,可是她没有再流泪。她哑着嗓子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不爱了。”

“……你知道我心里是把你当成亲人的,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