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5/15页)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爱不起来了。对不起。”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的声音猛地高起来,然后再次落下去,向深不见底的地方落下去,“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我就是不放心,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桌子多脏,你看看,你的裤子开线了你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路边摘了一朵花送给我?你不知道,我捧着那朵花,跟在你后面悄悄哭了一路。那时候我真觉得你像个调皮的小孩子啊,我就总想着,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哪怕给你洗一次衣服做一次饭,我也会安心一些。就算你真的不爱我了我还是心疼你,我明天就走,我来就为了和你待一个晚上,待几个小时,我明天就会走的。只是现在……你再抱抱我好吗?”

他的泪再也止不住了,那疼痛像一种刚刚酿好的毒药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流着泪咆哮起来:“你马上滚,马上离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贱货,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下贱,你能听懂吗?你有一点点尊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有一点点尊严,好吗?”

她跪在那里呆呆看了他几秒钟,像是在辨认水中的一个模糊倒影,终于,她认出是他了。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了。她不再说话,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地上,她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站了几秒钟,看着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却没有穿,好像她已经不认识它们了,它们是天外来物,她压根没见过它们。一分钟之后,她赤身裸体地向自己带来的那只大包走去,他看到了灯光下她那宽阔的臀部,死鱼白的大腿像反射的雪光一样灼伤了他的眼睛。原来,这一切他已经是这么熟悉了,她一次又一次跑来看他,他竟无法不熟悉关于她的一切了。她背着那只包,赤裸着,像个随时会化掉的雪人一样,向门口慢慢走去。在她即将打开门的一瞬间,他以飞快的速度跳下床,同样赤裸着,从背后抱住了她:“你这傻瓜。”他的泪落在了她肥腻的肩膀上,又顺着那肩膀向下流去,流去。

苏小军第一次见到纪米萍是在两年前。那一晚一个朋友请他去一家夜总会,叫了两个陪酒小姐。其中一个是新来的,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穿着一件廉价的黑底白点裙,浑身上下到处是圆鼓鼓的,散发着一种肉质的荤腥。她就是纪米萍。她坐在那里,表情看起来有些怪异,表示她对所有的人爱理不理。她才喝了一瓶啤酒就把酒瓶往桌上使劲一蹾,然后像个烈士一样大义凛然地对两个男人说:“我可是只陪酒不陪睡的。”另一个陪酒女低头偷笑,两个男人想,这女人怎么有点二百五。她看起来似乎酒量极好,一瓶接一瓶地往下喝。几瓶啤酒下去,她身上那层怪异的肃穆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从那道缝隙里探出一只触角来。她忽然对苏小军抛了个媚眼,波光潋滟的、水红色的、职业性的媚眼,抛完后又向另一个男人也抛过去一个,以示她根本不缺这点东西。然后她坐在那里跷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咕咚咕咚又喝下去半瓶。这个媚眼像枚大头针一样,穿过了苏小军的身体,使他忽然动弹不得。

倒不是这目光多么妖媚,而是,他忽然觉得这目光像是从她身上拔出的一个塞子,有更多的东西即将从里面倾倒出来。果然,又是一瓶酒下去之后,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看任何人,像是突然在思考什么问题。几分钟之后,她带着一副被打扰了的不耐烦的表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一个被迫中断了工作的伟人。她又喝了半瓶酒,然后对自己凛然一笑,就像在空气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好像感到包间里很热,便把领口往下扯了扯,于是露出了半个肥硕的乳房。两个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那半个乳房上,她感觉到了,对着空中笑着晃了晃身子,半只乳房也跟着她晃动。然后她看着他们,又抛来一个娴熟的媚眼。媚眼之后,她赶紧又灌了一口酒,好像急于把刚才那媚眼压下去,仿佛她很厌恶它,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又是整整一瓶酒。这瓶酒下去之后,她的表情明显开始呆滞,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正在空气里费力辨认着什么。苏小军坐在旁边像看一出话剧一样一直看着她的表情,她好像还是有点不相信那个抛媚眼的是她自己,她好像不知道该拿那个已经存在的自己怎么办。她的另一个自己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的目光松脆、零散、慌乱,像是忽然在异国他乡走失了。她似乎正在忙于探究自己的身份,在费力地辨认自己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