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酒醒梦回江中船不见 曲终人渺天上月依然(第3/3页)

到家之后,莫新野首先和水村作了三个长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真料不到今天他们歌舞的剧本,倒有《满江红》在内。”水村笑道:“这倒无所谓,我总是于心不安的,就是不看这出《满江红》,不见得我心里泰然无事。大丈夫丢得开,放得下,说些什么?哈哈!”说毕放声大笑。大家见他如此,也就不以为意。但是从次日起,每日吃过午饭,水村就不见了。一直到了夜深,他才能够回来。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只说是到城里找娱乐去了。但是他虽是在找娱乐,回得家来,却满脸都是愁容。跟着人也一天消瘦似一天。到了第四天,新野有些不放心。就私下跟着水村后面,看他到哪里去?及至他到的所在一看,不是别处,正是,上次同看《满江红》的春江大戏院。看看戏院外面所悬的歌舞节目,正有《满江红》一剧。新野和莺花歌舞团本来是很熟的,和他们一打听,据说这出戏,非常之能叫座,若是象现在这种情形,至少能连期公演一个月。新野一听,倒吃了一惊,果然如此,水村回回来听,日一出,晚一出,非把他忧死不可!心里想着,向戏院里看看,只见水村斜坐着椅子上,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虽然在声色场中,他眼光射在台上,和平常的人,面着壁子一样,并不受一点感触。新野心想,这倒怪,既是对于歌舞并没有什么兴趣,又何必花钱到这里来呢?于是坐在远远的地方,看他情形如何?及至到了《满江红》上场的时候,他的精神立刻兴奋起来,随着那舞台上人的动作,脸色随时变换。到了那女子和男子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脸色变成了苍白,及至警察追了过去,男女发生了爱情,水村却不住的点头,又有些叹息的神气。新野遥遥的望着,心想这个人,有些着魔了,却是我不好,不该引他来看这歌舞剧。正如此想着,只见他在人丛中站立起来,突然左右两晃,他伸着手刚要去抓前面座位上的椅子背,恰是一把不曾抓住,身子向后一斜,便倒了下去。立刻人声哇呀了一阵,在水村附近一圈座位的人,都纷纷起立。那里人一动,全场的人也站了起来,秩序大乱。新野抢了上前,由人缝里挤过去,只见水村斜躺在地板上,头枕着一只椅子脚,面色如纸,紧闭了双目。新野蹲着身子,两手将他抱起,连喊几声水村。水村也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睛,口里说道:“满……江……红!”就不能说话了。在这种娱乐场所,有了这样一件事,自然是惊动社会的一件新闻。到了次日,各报上登着这样一段记载:

画家于水村,恋一歌女李桃枝,已有婚约,双方忽因误会,感情破裂。桃枝乃嫁一上海银行家为妾。银行家自鸣得意,于春风酒楼,置酒庆贺。其妻适至,欲毁桃枝。于亦莅沪,挺身而出,自认为李夫,风波乃息。于知李终不属意于己,乃席终扶醉登轮回宁。李追至送之。舟出吴淞未久,忽然失火,船上放私板先救妇孺,李以于醉不能步行,彼此易衣,抱之登舢板。李竟不克逃命,葬身鱼腹。于得生还,每念李,郁郁不乐,乃日往看歌舞剧为消遣。适有《满江红》一剧者,亦述女子易衣救男子事,于每观,必伤心至极,且愈伤心愈欲观之。昨日,受利激过甚,在戏场中一服不振。严部长封翁正心先生,惜其才,浦口以北有桃花林一座,为严私产,特捐地一亩葬之。因地绝似《满江红》布景中之一幕,欲为之留一佳话也。

这段新闻传出后,更惹起社会的注意,自是说得很热闹。然而在当事人本身,却是很萧条的。一个江上的黄昏,一轮盆大的月亮,行在天空,照着江中波浪,金光一闪一闪,和四月间某一个黄昏的景致,正是一样。津浦车的轮渡,旅客如潮涌一般,由轮船码头挤上浦口的江岸,喧哗极了。去码头不远,有一只小船系在一棵秋柳之下,船上放了一口棺木,在雪一般白的月光下斜照着。棺木里所睡的一个人,他曾在这潮水般的旅客中间,由浦口挤着渡江到南京去的。将距离的时间算起来,不过是半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