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酒醒梦回江中船不见 曲终人渺天上月依然

在这种境况之下,江面上是恢复一切原来的情形了。离开大船的舢板,已经靠了江岸,在舢板上的人,就陆陆续续地上了岸。水村原是斜靠在人身上,大家一走,他便躺在舢板舱里。这舢板上划船的两个人,究竟是男子,看到舱里还有一个人,就七手八脚抬上岸来。那些妇孺们虽然逃上了江岸,但是遥望江中那只坐来的轮船,已经归于无何有之乡,有的丢了行李,有的失了伴侣,有的散了骨肉,痛定思痛,都哭着喊着,闹将起来。两只渡人过来的舢板,遥遥的听到江里有呼救声,也赶快拨回船头,再向大船方面去救人。天色也变作鱼肚色,快要天亮了,等到舢板二次靠岸,自然又救了些人,岸上的妇孺们,有伴侣的,各自寻他的伴侣,这其间,自不少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形。

至于于水村,他却因两个水手,一时抬他抬得匆促,放在芦苇里面。他虽是醉得昏天黑地,但是经过了这一种救命呼喊之后,加上渡船的震荡,自己也慢慢有些清醒了。不时睁开眼睛看时,觉得脸上凉气袭人,头上似乎异常的空虚,感到已不是睡在船上了。不过酒喝得过了量,人虽慢慢地醒过来,已是四肢无力,展动不能自如,不知不觉,又睡了一会。及至再醒过来,天已大亮,睁眼一看,身子四周,都包裹着芦苇,原来躺在芦苇里面的沙滩上。头上一片青天,发散着充分的阳光,这简直调了一个地方了。突然向上一坐,第二件事又发现了,自己身上,却穿的是一件女衣,将手一扯确是衣服,同时感觉到脚上是空虚的,原来是没有穿鞋子,套着一双丝袜呢。呀!昨晚上作了一晚的梦,莫非是这又作梦,这要让人看到,岂不是一件大大的笑话!赶快将女衣脱了,将丝袜脱了,站起身来,分开芦苇,向外一看,正是一片长江,不是上海,不是顺风轮船上了。自己如何到了此地,坐着慢慢一想。记得太湖送上轮船,记得他二次又来报告,桃枝曾出旅馆找我,以后我就醉糊涂了。不过似梦非梦的当儿,似乎桃枝来了,似乎她曾大叫着失火,似乎自己由高处向低处一落,有人抛掷着。如此看来,坐的轮船失了火,自己是遇救了。但是何以身上穿了女衣?何以躺在芦苇上?完全记不清楚了。虽是呆坐着极力地思索了一阵,依然得不着一点头绪。一摸自己衬衣袋里,一部分钱钞东西还在,因为想起了桃枝,将皮套子里的相片,就倒了出来看了看。这时,不由他不更加一层诧异了,相片上面,已亲自加了几行字,而且写得是那样的恳切,唉!这不必疑惑了,自然是她和我同舱,打算和我回南京,结果是她遇了难了。不过我一个醉死了的人,何以还逃了生,一个好人,何以不见呢?何以桃枝身上的衣服,会穿到自己身上来呢?想来想去,找不到这件事情的究竟。心想,这件事,决不是坐在这里可胡乱猜得出来的,必定到这附近去打听打听,才可以水落石出。

这样想着,于是起身出了芦丛,向岸上走来。走不多久,己发现了一条通江村的大路,顺着大路走过去,便是一所村庄。村庄口,五棵前后参差的绿柳树下面,一带竹篱笆,篱笆过去,有一家敞着大门的乡茶店。店外搭了二座芦席篷,横七竖八的摆着许多茶座。茶座上,一大半妇女,议论纷纷地谈着话。水村信步走入,一听说话人的口音,五方八处都有,而且那些人穿的衣服,非常时髦,显然不是乡下人,这不是轮船下来的难民是谁呢?如此想着,就在单独靠边的一个茶座上坐下了。那茶座上的人,看他身上穿着衬衣,下面穿了西服裤子,又赤着一双脚,这分明也是船上一个逃难的了,因是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一齐向水村身上看着。那意思是说,这人何以后到呢?水村却误会了,以为大家注意,也许是为了他曾男扮女装,这件事让人识破了,未免难堪,因之故意斜侧着身子坐了,将脸避了开去。这茶棚里伙计和他送上茶烟来,他避了人的视线,自斟自饮。

在这凝神回忆的时候,便闲听着男男女女讨论船上失火及沉没的情形。后来忽听到身后有个妇人重声道:“我们在大轮船上逃难下来的时候,遇到一件怪事。”她这样说着,就有人问什么怪事?她道:“我们的小船快要离开大船,不是有人拖个害了病的女人出来吗?”又有人道:“对了。我看那个男子力气太小,简直拖不动这个病人,不是船上的水手把那病人抬下小船来,那病人也是没命,但是拖人的男人,也晕过去了。”先那妇人道:“不对!你以为拖病人的是男人吗?我听他的声音,是女人说话呢。最奇怪的,就是抬下船来的这个病人,并不是女的,是个男的。他落下小船来,就在我的身边,在火光里面,我看得很清楚的。”又一人道:“那为什么呢?”那妇人道:“我们船上不是只许女的上来,不许男的上来吗?这个女的,一定看到病人不会泅水逃命,所以给他男扮女装拖了出来。只是她自己为什么倒又改了男装呢?”又有人道:“那个时候,大家心慌意乱,穿错了衣服,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