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婉转陈词通函劝撒手 佯狂发笑记事话伤心

大家看她到这种情形,知道是不容易受运动的,洪省民固然是碰了一个钉子,就是万有光觉得送礼无人受,也是怪难为情的,因之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然了。桃枝看到大家不作声,便笑起来道:“并不是我不受抬举,今天已经花了你的钱不少,明天又要你花钱,我这人有些贪得无厌了。俗言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万先生有这番好意,不要三天两天就用完了,我们慢慢留着细水长流罢。”柏正修笑道:“李老板这几句话,很有道理。既是细水长流,我们就应该多多来捧场,以后我们每天到六朝居去点几个戏罢。”桃枝笑道:“这个要求,我也不敢说,只有请各位以后有功夫就来。也不要为了捧一个歌女,耽误了各位升官发财的大事。”洪省民笑道:“李老板的话,说得很是漂亮,只是用的字眼不大好。升官发财这四个字,在这个时代说出来,有点落伍了。”桃枝笑道:“那应当怎样说?我是不大明白,请你指教指教!”洪省民道:“指教两个字,就不敢当。其实我们作官,和做工的人也差不多,是一种工作。至于发财呢?在廉洁政府之下,只好拿几个本分钱罢了,老实说,连衣食都维持不过来。现在我所花的钱,全靠着我在上海经营的商业上,多挣几个钱帮贴。”桃枝道:“哦!这样说,现在作官的人,都带着作买卖的。本来我就奇怪得很,作官的人,最多也不过拿一两千块钱一月的薪水,但是花起钱来,却是十万进,八万出,不知道由那里来的,原来是贴本的。这样说,作官这件事,不是生意经啦?”她如此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了。

桃枝斜靠了床栏杆,低了头,手拨弄着那枕头上的荷花边,默然不语。万有光看到她有点懒于应酬的样子,久在这里依恋不舍,不得人家的欢喜,便向着洪省民道:“我们走吧?时候不早了。”他们说着这话,一面就看看桃枝的颜色如何,桃枝是很不在乎的样子,首先站了起来道:“今天真是简慢得很,对不住!”大家见主人都站起来了,也不能再坐着,各各站起,拿了帽子在手。孙氏由隔壁屋子走过来笑道:“诸位何必多忙呢?”桃枝摇着手笑道:“这假话不必说了,人家不会比你傻,等人家戴了帽子,你再留人家坐,那岂不是笑话吗?诸位,那一天有空,早一点光降罢。”她口里如此说着,已是开了房门,闪在一边让人家走。这里一班人丝毫也不能留恋,悄悄走出房门去,点着头,笑着走了。桃枝将门关上,向孙氏笑道:“我刚才说的两句话,有些对你老人家不住。但是我不这样说,他们不会马上就走的,这样一说之后,他不好意思说拿了帽子在手上是假的,只得死心塌地滚蛋了。”孙氏道:“你要人家走,把我来开胃,这倒不错!况且这三个人,总也是上等人,你把这些话去说人家,弄得人家不好意思,自己又有什么面子呢?”桃枝笑道:“上等人?这上等人下等人,你是怎样分法呢?坐汽车,住洋房,这就是上等人,住草房子,用两脚走路,这就是下等人吗?”孙氏道:“我睡觉去了,不和你说了。”说着,便走回自己屋子去。桃枝看到,却只管是笑。然而这时有两点钟了,事实上也该睡觉,倒上床去,便坦然的入梦了。

次日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伸了一个懒腰,一转身,却看到枕头旁边放了一封信,下款署了于缄两个字,这分明是水村来的信。男子们就是这样,对那女子要好走来,恨不得永久搂在怀里,对那女子翻脸起来,就一脚踢出八百里。你看他昨天我挽留他一番,他又对着我猛攻了。这一封信里面,也不知道他又说了多多少少甜蜜的情话,要让人麻醉的。看起来,他也是个淘气的少年。她心里如此想着,一面就去拆信,拆着信一看,上面写的是:

桃枝:说句迷信的话,我们真是有缘吧?我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在见你一面之后,我就被你所迷恋了。在我这一方面,或者可以说,男子都是这样追逐异性的,不足为奇。但是在你一方面,对于我,却也是一样,这不很奇怪呜?我原来以为我是个穷措大,你纵然和我交朋友,也不过是一时高兴。直到昨日你追我追过了大江,我就完全信任你了,而且恨我的眼睛不识人。

但是我仔细一想,我们错了。因为你若不是为了经济压迫,何至于来当歌女?既然当歌女,就不能丢了金钱说别的什么。设若你抛开了金钱来说爱情,那是会让你一家人都大失所望。同时,我一个穷少年,勾引着你抛去职业来谈爱情,使许多要捧你的人,以及望你赚钱的人,都会怨我恨我。我是何苦来呢?我实在爱你,可是我也很自爱,设若我不度德,不量力,以不自爱的身份去爱你,未免为你这鸡群鹤立的人减色。到了那个时候,固然我已是不自爱,我也没法爱你了。事实是很明瞭的摆在这里的,我们这样子向前干,结果必然是一幕大悲剧。人生几十年光阴,一切一切,大可听之自然,何必勉强的去说爱情,落一个不好的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