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隔户听歌声回车有意 登场卖爱物注目堪怜

秦小香听了桃枝这一番话,才知道她是翻过筋斗的人,便笑道:“怪不得你这样的相信于先生,因为你父亲也是一个画家。起来坐着谈谈罢。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哭起来?”桃枝道:“你想想,我该哭不该哭?我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落到这一步田地,不全是我自己不好吗?”小香道:“那也不能全怪你自己。你父亲不在了,你不靠叔叔靠那个?到了上海来,女人要上人家的当,那是很容易的。”桃枝道:“这就是我不好了,我母女在湖南,本也不至于穷得没饭吃,就是靠叔叔帮助,也不必跟着叔叔跑。就因为我听说上海繁华,要到上海来看看,结果是把我一个老娘送了。”说到这里,桃枝走下床来,到洗面架边,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向外面望望,见婶娘不在这里,便低声对小香道:“她名是叔叔叫来照应我的,其实是监督我的,我稍微动一点子,她就要干涉我的。他们倒不怕我胡调。一天换一个男人在一处混,也不要紧。所怕的,就是我找到了相当的人会嫁出去。我一嫁,他们一个月就要少二三百块钱的进款了。你不要看我婶婶对我不打不骂,只看他们这一点心事,要牺牲我一生的幸福,永远和他们挣钱。照这情形看起来,你想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了呢?”小香低声笑道:“你不要发牢骚了。你不是要到夕照寺去一趟吗?我可以和你婶娘说,把你拉到我家里去坐坐。等你到了我家,我那里有脚踏车,你坐着一跑,一个半钟头,准可以来回。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就可以去看一回情人,又何必生气呢?”桃枝道:“我灰心得很,我不去了。”小香道:“你这又胡说了。你正为了不能去看于先生,才生起气来的。现在真有了机会了,你倒不去,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桃枝道:“缘由是没有,不过我倒很信于先生的话,这样下去,将来无好结果。”小香伸着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不要胡说了,你和于先生将来是白头到老的。”说着,拖了桃枝到梳妆桌子边,打开粉缸,拿起粉扑,就向桃枝脸上扑了过去。桃枝一偏脸笑道:“不许胡闹。”小香粉扑子已经伸过来,那里缩得回去,只这一抢一躲之间,粉扑子在桃枝脖子上打了两个粉印。桃枝回过头来向镜子里看到,也就笑起来了。小香趁着她这一笑,和孙氏说要拉桃枝到家里去谈谈。孙氏也因为和桃枝说僵了,伯她真个出台闹祸,那倒是不好收拾。现在有小香出来转圜,将她拉开去,这也是件好事,就不必拦阻了。只得点了点头。小香见孙氏已同意,拉着桃枝到她家里去。

小香也是一个母亲同住,不大干涉她的事。桃枝到了她家,不多耽搁,一撩长衣,骑上脚踏车,便驱向夕照寺来。这个时候,已到了十二点钟了,她到了夕照寺的时候,抬头一看太阳,正在天顶,照着树影圆圆的在地上。由菜园小路上,走到梁秋山家去,并不看到人出来,声音静悄悄的。桃枝来过两回,知道他们在家里,是不大喧哗的。就下了车,推开半掩的门,轻轻将车子靠在壁上,然后走进屋去。前进屋子里,果然没有人,而且莫新野的房门也倒关上了。只后边屋子里有说话声传了出来,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是韩求是,又有个人是于水村,只听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世界,是黄金世界,无论作什么事,非钱不行。我的第一步,还是挣几个钱要紧。我昨晚在你那里住,决定了回来埋头画画的,现在不能够了。秋山得了这样的病,我那里有心画东西?我一面要和他筹医药费,一面我还要维持他这个家。”求是道:“据你说,你的朋友是患了脑充血的毛病,他并不是个大胖子,何以会得这种毛病?”水村道:“这完全为他用脑过度了。文人用脑筋作点文章,原不算什么,只是他的环境太恶劣,他一面想着作文章,一面还要想怎样维持生活。而且他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算坏,偏偏不能卖钱,因之他越穷越作,越作越气。我今天早上跑回来,他晕了过去不多久,桌上还有他没写完的一篇稿子呢。我们同住的朋友莫新野,送他上医院的。据医生说,性命可以无危险,但是这种病,全在调养,至少要三个月后,才能复元。你借给我作川资的钱,让他夫人带上医院去了,还差得多。莫新野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一个法子。因为人已进了医院,这款项无论如何,在下午六点钟以前,要补足送到医院里去。你想,我们这样无路可通的人,那里筹措几十块钱?他想了一想,说是今天莺花歌舞团新演一出《满江红》的歌剧,一定很上座。他带了自己的琵琶去,和他们经理要求临时加入,配着弹一套《满江红》的琵琶独奏。若是有人说好,他就和莺花社合作起来,先借几十块钱用,以后便在他们团里当个小乐师。不过这要看他的运气,若是没有人叫好,莺花团也许不用他,这钱就借不妥了。好在这个经理,曾聘请过他的,而且他配的一套琵琶,又和《满江红》的舞剧同名,让他临时加入,不见有好处,至少也不会有坏处,我想登台总是可以的。不过登台以后成绩怎样,就不知道了。我本想和你借几个钱,但是转念一想,我已经连累你不少了。我也是为朋友,怎好和你要钱来作人情?你不必帮我别的什么忙,你若打听得有琵琶独奏的节目,就带三四个朋友鼓掌捧场,这就行了。”又听到韩求是大声答道:“这个不成问题,我决计可以帮忙。现在已经是一点钟了,他们是三点钟开演,我这就该回去预备了。咳!你们总算是实心实意研究艺术的人,到了要贡献到社会的时候,还得托人出来捧场,这可见凭真本事找出路,绝对不容易。我虽不是艺术家,对于艺术,是很表同情的,你放心,我决计捧场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