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5/8页)

大地鸡鸣

2000.10.07

早晨6点起程,到达渠边村时天还是黑的。我们栽的那根高杆子隐约可见。

在村头架了堆火,等候日出。

渠边村还沉睡着,没有一户人家的窗户亮着灯,村子很安静,没有狗叫声,也没有鸡鸣。这个地方的天亮一般在7点钟。

早晨5点钟,我突然醒来,听见遍野的鸡鸣声。我以为天要亮了,爬到阳台窗口朝外望,满天的星星,天没一点要亮的意思。鸡鸣声在四处的田野里,连片响起来,哪来这么多鸡,我有点疑惑。仿佛在梦中,听见另一个年月的鸡叫。另一个年月的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恍然大亮。

鸡叫属于过去的声音。

那些鸡叫里的累累尘埃,比夜色还深还沉。

谁能擦亮一声黑暗的鸡鸣,就像擦亮一把锈蚀的镰刀。

我从不知道还有哪种生命像鸡这般绝望孤独。它们全在叫——所有的公鸡在叫。母鸡跟着叫。

它们叫过之后天会慢慢变亮。鸡会不会真的认为天是它们叫亮的?鸡在日复一日的鸣叫中变得更加孤独。

所有的鸡一起叫。它们全都叫过了,再没有声音了,生活还是这个样子。不像人,永远只有个别几个在叫。更多的人只是听。沉默。

所以人是有希望的动物。因为真实的人的声音永远完整如初地保存在沉默的人群中。当那些公鸡一样早早起来打鸣的人叫得累死,真正的人的声音并没有损失。

渠边村日出

2000.10.07

东边沙梁后的天空泛白时,村子里有了些声音:开门声、说话声、农具的碰磕声……一家一家的窗户开始亮了。

渠边村的黎明灰暗而寂寞。没一点牲畜的叫声。偶尔谁家发动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把空气震荡坏了,吸到肺里都能觉出不舒服。村里早就没有了驴。牛也剩下不多。羊还有一些。牲畜一少,就不敢大声鸣叫,生怕被发现,整天装哑巴,低着头,在人群里混日子。

这个村里的人或许不知道有一些人一直坐在村头等他们醒来。等他们村里的太阳出来。

我很久没守望过一个地方的日出了。我知道每个地方、每个村庄的日出都不一样。尽管是同一颗太阳,但它在不同地方出升成千千万万种景象。

渠边村的太阳在一道沙梁背后,放射出万道霞光,天空一片暗红。我注意到最早的那些光束变成红色,慢慢倾斜过来,像一排斜插天空的树木。阳光向大地倾斜过来。那些屋顶最早感受到阳光。接着人的头顶感受到阳光。等人的脚背感受到阳光,太阳已经露出沙梁。

太阳露出一半时,它就像这片沙土地里长出的果实,浑身带着沙子。那时几乎它所有光束都倾注在眼前这个小村庄里。躺在地上的木头,泛碱的潮湿墙根,陷入沙土的脚印……都被它镀一层红光,连最阴深的鸡窝、老鼠洞都被一一照亮。这一刻渠边村是世界上最亮的。

当它挣脱沙梁,在一片耀眼的眩晕里抖一下身子。我们担心它会掉下去。只一眨眼工夫,太阳就到天上了。

太阳一到天上,就跟这个小村庄没多大关系了。人们开始忙碌地上的事情。太阳独自朝天上走。

许多年前,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心中珍藏一个磅礴日出,比存多少钱都有价值。那时侯我的心中已珍藏了多少个完全不一样的日出。但我说不出。

渠边村的人似乎对自己村边的日出不太在意。他们扛掀朝西边去。赶牛向南出了村子。没一个人像我一样一动不动望着东边。或许在他们看来,天地日出不过是发生在沙梁后面的一件小事。太阳每天都出,都从村边上升起。那些五彩缤纷的霞光又不能像高粱玉米一样收进粮仓。或许在他们心中,在他们的牛羊和鸡心中,都早已盛满无数个早晨的鲜活阳光。

但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村庄的日出与别处大不一样?

今天,2000年10月7日,照亮世界的太阳从渠边村的沙梁后面冉冉升起。

把一个小村庄的事情做大了

2000.10.07 晚

小冉从沙湾赶来为我们接风。景祥也来了。

小冉是我相识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前,他在黄沙梁棉花加工厂当会计时,就喜欢读我的诗。

景祥说我把一个小村庄的事情做大了。

这是对《一个的人的村庄》最确切的评语了。景祥也是我多年的挚友,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专心于此。他有自己的事情。

我在沙湾认识好几个能写文章的人,他们都忙得很,有的做官,有的做生意,有的种地、开饭馆子,没工夫安心坐下来写成一本书。

包括我大哥刘明程,我弟弟如果,都曾经写过不少东西。许多年前,我还上初中,我大哥已毕业务农,我三弟也在上初中,比我低两级。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我们兄弟三人开始写小说,一人写一部,都是长篇。我弟弟如果为写小说放弃了一年多学业,我大哥也不安身种地,一心扑在小说上。我也几乎为此荒废了学业。我们兄弟三个想通过写作找一条离开农村的光明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