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6/8页)

可是,我们都没有把那部小说写完。或许我们根本无法完成它。三弟写得稍长点,完成了好几万字,我和大哥只写了开头和中间的一些片断。我记得那时大哥的文字已相当凝练,描述故事的能力也非同一般。我们三人中,最有文才的是三弟,思路开阔,行文无拘无束。我最差,几乎写不成几个完整的句子,却天天想着要写成一本书。结果,多少年后我真的写出了一本书。

我的两个兄弟却早早地搁笔了。三弟如果现在沙湾县法院,一门心思写判决书。我没看过他写的判决书,是否文采、风格跟别人不一样。但我知道判决书就一种格式,它容不得“不一样”的。我大哥刘明程还在折腾地。一次他喝了酒给我打电话,说还想把小说拾起来写一写。可能酒醒后又把这回事忘了。我也再没问过他。

我的文章中有几个精彩句子,是三弟如果扔弃的文字中摘抄的,我觉得扔掉可惜。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受大哥的影响。记得谁说过,一个时代的文学是同时代的作家共同完成的。而我的文字确确实实是我们一家人共同完成的。我们一家八口人,竟有三口,投入到文学写作中。即使我们最终写不成半本书。我想,我们的精神也应能感动万千文字。

这确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有时想,一个时代的文字若真从一个小村庄开始,到现在,它也会发展到一个很高的程度。

那个时代的文字从别处开始了。我们只是遥远的跟随者。没能紧跟上它或许是我们全部的幸运所在。因为一个时代的文学同时也在其他地方——包括一个小村庄里,不断地开始着。

这次中央电视台将向全国、全世界的汉语观众推出的,正是从一个小村庄里开始的文学。

没有桥没有路

2000.10.07 半夜

喝完酒和小冉、镇供销社两位朋友打了一阵炸金花,输了近千元钱,输得痛快。酒壮赌胆,一掷千元,输得豪放。

农民说,钱是身上的垢痂,今晚却有洗尽垢痂的轻松愉快感。

现在他们回去睡觉。我一人留在招待所。夜长到没边,尽管他们陪我玩牌耗掉了几个小时,但夜晚仍旧没边。所有人都睡着了,隔壁房间的人,整个小镇的人,都睡着了。有一个人在独自度过长夜。没有桥,没有路。

明早摄制组会起得晚一些,我们拍过日出了,明天的太阳再怎么样升起都跟这场戏没关系了。这是所有艺术的无情无知。这也是黄沙梁的太阳永远不管其他地升落下去的永恒魅力。

我们算什么呢,当我们把镜头对过去的时候,我们并不比一只羊,一头毛驴的眼睛看见更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这部片子拍下去。

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的无畏无知。

一个人的影子

2000.10.08

昨天清早,在渠边村村头时,我注意看了我的影子。

太阳没出来时,半个地球都在阴影里。那是大地本身的阴影,就像一个人的后背,在他前胸的阴影里。

可能过去是凉爽的,却不寒冷。我有时能看见大半个村庄的人,坐在凉爽的过往年月里,不愿出来。在今天的太阳底下干活的,只是极少数。他们打的粮食,也是都贮存进回忆里。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确切说,我从地上重重叠叠的阴影中,分辨出自己的影子时,太阳已经露出沙梁了。我的影子和那根歪木桩的影子,还有沙梁下一棵杨树的影子,并排穿过村头的大片空地,穿过马路、路那边的棉花田,一直伸到我不知道的遥远处。

从这儿向西几十公里是小拐,再一百多公里是克拉玛依,再过去是上千里的茫茫戈壁,便是过去的俄罗斯帝国的版图了。在早晨,一个人站在村头,想着自己的影子已经越过千山万水,伸展到自己终生都不能到达的遥远天地。

一头牛会不会也这样想?

一个人,拖着自己都不知道多长的影子来回地走——扛锨去浇地,或者赶牛车拉草。会不会把本来不轻松的生活变得沉重无比?

生活中最重的负担在人的思想里。

人一旦被想象中的活累趴下,眼前的一捆草也会没力气举起。

活干完的人坐在阴凉里。在那里,做完的每件事情都又静静地开始了,不扬起一粒尘土。

而渠边村的现实:太阳升起。没有牛拉不动的车,也没有人过不去的日子。唯一的一点意外:太阳升高,我无限伸长的影子一点点缩短——它那么遥远地返回时,我已不在这里。

但那根木桩,沙梁下的白杨树,会一动不动地等待自己的影子回来,在身底下待一会儿,又朝另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今年的头一场雪

2000.10.08 下午

他们改主意去沙湾县城拍几个镜头。我和小张留在招待所。午饭后我睡觉,小张去电话亭打电话。不知睡了多久,他们扛设备上楼来。外面风雪交加,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