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事情(第4/8页)

这匹狼大概从没见过扛锨的人,对我肩上多出来的这一截东西眼生,不敢贸然下口。狼放弃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锨刃将染上狼血,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没有狼的孤独。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们干出的事情放在这里。即使最无助时我也不觉孤独和恐惧。假若有一群猛兽飞奔而来,它会首先惊慑于荒野中的这片麦地,以及耸在地头的高大麦垛,尔后对站在麦垛旁手持铁锨的我不敢轻视。一群野兽踏上人耕过的土地,踩在人种出的作物上,也会像人步入猛兽出没的野林一样惊恐。

人们干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人们把许多大事情都干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干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迟早还会面对这匹狼,或者消灭或者让它活下去。

我还有多少要干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别人干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儿干完,我会把铁锨插在空地上远去。

曾经干过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钝的一把铁锨,插在地上。

是谁最后要面对的事情。

野兔的路

上午我沿一条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时,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强能容下我的一只脚。要是迎面走来一只野兔,我只有让到一旁,让它先过去。可是一只野兔也没有。看得出,野兔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小路陷进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撒满了黑豆般大小的粪蛋。野兔喜欢把粪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边走边撒,边跑边撒,它不会为排粪蛋这样的小事停下来,像人一样专门找个隐蔽处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们一生下就跑,为一口草跑,为一条命跑,用四只小蹄跑。结果呢,谁知道跑掉了多少。

一只奔波中的野兔,看见自己上午撒的粪蛋还在路上新鲜地冒着热气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吃窝边草的野兔,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来,看见窝边青草被别的野兔或野羊吃得精光又是什么感触?

兔的路小心地绕过一些微小东西,一棵草、一截断木、一个土块就能让它弯曲。有时兔的路从挨得很近的两棵刺草间穿过,我只好绕过去。其实我无法看见野兔的生活,它们躲到这么远,就是害怕让人看见。一旦让人看见或许就没命了。或许我的到来已经惊跑了野兔。反正,一只野兔没碰到,却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铃铛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无法过去。我蹲下身,看见野兔的路伸进刺丛,在那些刺条的根部绕来绕去不见了。

往回走时,看见自己的一行大脚印深嵌在窄窄的兔子的小路上,突然觉得好笑。我不去走自己的大道,跑到这条小动物的路上闲逛啥,把人家的路踩坏。野兔要来来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只深脚印踩平。或许野兔一生气,不要这条路了。气再生得大点,不要这片草地了,翻过沙梁远远地迁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说我这么大的人了,干了件啥事。

过了几天,我专程来看了看这条路,发现上面又有了新鲜的小爪印,看来野兔没放弃它。只是我的深脚印给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都觉得不好意思。

等牛把这事干完

麦子快割完的那天下午,地头上赶来一群牛,有三十来头。先割完麦子的人,已陆陆续续从麦地那头往回走。我和老马走出草棚。老马一手提刀,一手拿着根麻绳。我背着手跟在老马后头。我是打下手的。

我们等这群牛等了一个上午。

早晨给我们安排活儿的人说,牛群快赶过来了,你们磨好刀等着。宰那头鼻梁上有道白印子的小黑公牛。肉嫩,煮得快。

结果牛群没来,我们闲了一上午。

那头要宰的黑公牛正在爬高,压在它身下的是头年轻的花白母牛。我们走过去时,公牛刚刚爬上去,花白母牛半推半就地挣扎了几下,好像不好意思,把头转了过去,却正好把亮汪汪的水门对着我们。公牛细长细长的家什一举一举,校正了好几次,终于找准地方。

“快死了还干这事。”老马拿着绳要去套牛,被我拦住了。

“慌啥。抽根烟再动手也不迟。”我说。

我和老马在草地上坐下,开始卷烟抽。我们边抽烟边看着牛干事情。

我们一直等到牛把这件事干完。

我们无法等到牛把所有的事干完。刀已磨快,水也烧开,等候吃肉的,坐在草棚外。宰牛是分给我们的事情,不能再拖延。

整个过程我几乎没帮上忙。老马是个老屠夫,宰得十分顺利。他先用绳把牛的一只前蹄和一只后蹄交叉拴在一起,用力一拉,牛便倒了。像一堵墙一样倒了。

接着牛的四蹄被牢牢绑在一起。老马用手轻摸着牛的脖子,找下刀的地方。那轻柔劲就像摸一个女人。老马摸牛脖子的时候,牛便舒服地闭上眼睛。刀很麻利地捅了进去。牛没吭一声。也没挣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