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四

很多年,我注意着冯四这个人。

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比较细微地观察牲口,我也留意活在身边的一些人,听他们说话、吵架,谈论收成和女人,偶尔不冷不热地插上两句。从这些不同年龄的人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我活到这些年龄时会有多大意思。一个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来便明明白白摆在村里。当你十五岁或二十岁的时候,那些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而当你八十岁时,那些四十岁、二十岁、十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你不可能活出另一种样子——比他们更好或更差劲。活得再潦倒也不过如冯四,家徒四壁,光棍一世,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没给自己留下种子。再显贵也不过如马村长,深宅大院、牛羊马成群,走在村里昂首挺胸,老远就有人奔过去和他打招呼。我十四岁时羡慕过住在村头的马贵,每天早晨,我看着他乐颠颠地伴着新娘下地干活,晚上一块儿回到家里吃饭睡觉。那段时间,我整夜想着马贵和他的新娘在炕上的一系列情景。我想,能活到马贵这份上,夜夜搂着女人睡觉真是美死了。不到三十岁我便有了一个比马贵的新娘要娇艳十倍千倍的新娘子。从那以后我就谁都不羡慕了。我觉得在这个村里,活得跟谁一样都是不坏的一生。一个人投生到黄沙梁,生活几十年,最后死掉。这是多么简单纯粹的一生。难道还会有比这更适合的活法?

有一天我活得不像这个村里人时,我肯定已变成另一种动物。多少年我对村人的仔细观察是学习也是用心思索。我生怕一生中活漏掉几大段岁月,比如有一个好年成他们赶上了,而我因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出了远门,或者在我的生活中忽视了像挖鼻孔、翻眼睛撇嘴这样有意思的小动作。这样我的一生就不完整了,丢三落四。许多干了大事业的人临终前都遗憾地发现他们竟没干过或没干成一两样平常小事。这使他们只配享用“伟大”这样空洞乏味的赞美词,而无缘接近平凡了。接近平凡更需要漫长一生的不懈努力。像我,更多时候,也只能隔着一条路,一块长满荒草的地或几头牛这样的距离与村人相处。我想看清全部,又绝不能让村里人觉出我在偷窥他们的一辈子。

一个人的一辈子完了就完了。作为邻居、亲人和同乡,我们会在心中留下几个难忘的黑白镜头,偶尔放映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人一死,他真真实实的一生便成为故事。

而一村庄人的一生结束后,一个完整的时代便过去了。除了村外新添的那片坟墓,年复一年提示着一段历史。几头老牲口,带着先人使唤时养就的毛病,遭后人鞭骂时依稀浮想昔年盛景。在活着的人眼中,一个村庄的一百年,也就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

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人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样,挥舞着镰刀。

这个农夫肯定不是我。我只是黄沙梁村的一个人,我甚至不能把冯四和身边这一村人的一生从头看到尾,我也仅有一辈子,冯四的戏唱完时,我的一生也快完蛋了,谁也带不走谁的秘密。冯四和我迟早都是这片旷野上的一把尘土。生时在村里走走跑跑叫叫,死了被人抬出去,埋在沙梁上。多少年后又变成尘土被风刮进村里,落在房顶、树梢、草垛上,也落在谁的饭锅饭碗里,成为佐料和食物。

由此看来,我对冯四长达一生的观察可能毫无意义。

这天早晨,冯四扛一把锨出去翻地,他想好了去翻一块地,种些玉米什么的。这样到了秋天他就有事可干,别人成车往家里收粮食时,他也会赶一辆车出去,好赖拉回些东西。多少个秋天他只是个旁观者,手捂在袖筒里,看别人丰收,远远地闻点谷香。

没人知道冯四这些年靠什么维持生活,他家的烟囱从没冒过一缕烟,也从没见他为油盐酱醋这档子事忙碌。他的那几亩地总是荒荒地夹在其他人家郁郁葱葱的麦田中间,就像他穷困的一辈子夹在村人们富富裕裕的一辈子中间——长长的一溜儿。有时邻家的男人撒种,不小心撒几粒落在他的田里,也跟着长熟了。只是冯四不种地也从不知道他的地里每年都稀稀地长着几株野庄稼。经常出门在外的冯四,似乎从来也没走出黄沙梁,按说像他这样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应该四处漂泊了,可他硬是死守着黄沙梁不放,他在依恋什么呢?记得冯四唯一关心的一件事是——每隔一两年,就去找村长问问户口册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是不是黄沙梁人。只要看见自己的名字还笔画完好地爬在那个破户籍本上,他就活得放心了。也有过一段日子冯四忽然不见了,像蛇一样冬眠了,没人清楚他死了还是活到别处去了。好像冯四有意跟村里人玩“捉迷藏”游戏,他藏好一个地方,期待人们去找他,先是藏得很深很隐秘,怕人们找不到又故意露点马脚。可是谁有空理他呢?这是一村庄大人,人人忙着自己的事。冯四藏得没趣有一天便忽然从一堵墙后面钻出来,悻悻地穿过村中间那条马路。其实,我想冯四压根不会跟谁玩游戏,他是个认真的人,尽管从没认真地做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