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事情(第3/8页)

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那一年村长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着头,等待机会来临。

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闲吊的家什朝着她们,举起放下,鞭长莫及。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垛。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铛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的镢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不清楚铃铛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铛刺深怀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呜叫也是人的呜叫。

铁锨是个好东西

我出门时一般都扛着铁锨。铁锨是这个世界伸给我的一只孤手,我必须牢牢握住它。

铁锨是个好东西。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阵,几锨就会铲出一块平坦的床来。顺手挖两锨土,就垒一个不错的枕头。我睡着的时候,铁锨直插在荒野上,不同于任何一棵树一杆枯木。有人找我,远远会看见一把锨。有野驴野牛飞奔过来,也会早早绕过铁锨,免得踩着我。遇到难翻的梁,虽不能挖个洞钻过去,碰到挡路的灌木,却可以一锨铲掉。这棵灌木也许永不会弄懂挨这一锨的缘故——它长错了地方,挡了我的路。我的铁锨毫不客气地断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却从不去想是我走错了路,来到野棘丛生的荒地。不过,第二年这棵灌木又会从老地方重长出一棵来,还会长到这么高,长出这么多枝杈,把我铲开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几年后我从原路回来,还会被这一棵挡住。树木不像人,在一个地方吃了亏下次会躲开。树仅有一条向上的生路。我东走西走,可能越走越远,再回不到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许多动物,有的头顶尖角,有的嘴龇利牙,有的浑身带刺,有的飞扬猛蹄,我肩扛铁锨,互不相犯。

我还碰到过一匹狼。几乎是迎面遇到的。我们在相距约二十米远处同时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两匹低头赶路的敌对动物猛一抬眼,发现彼此已经照面,绕过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从头到尾注意着狼。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个穷叫花子,毛发如秋草黄而杂乱,像是刚从刺丛中钻出来,脊背上还少了一块毛。肚子也瘪瘪的,活像一个没支稳当的骨头架子。

看来它活得不咋样。

这样一想倒有了一点优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怜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让我吃了吧。你就让我吃了吧。我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狼要是吃麦子,我会扔给它几捆子。要是吃饭,我会为它做一顿。问题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脸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独中我看到它选择唯一食物的孤独。

我没看出这是匹公狼还是母狼。我没敢把头低下朝它的后裆里看,我怕它咬断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样子呢?狼那样认真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足足有半小时,最后狼悻悻地转身走了。我似乎从狼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失望——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这丝失望的全部含意。我一直看着狼翻过一座沙梁后消失。我松了一口气,放下肩上的铁锨,才发现握锨的手已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