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形夕阳(第6/9页)

每隔一天,我都会给办公室打回电话,汇报工作进展,在此期间,周随机只跟我通话一次,语气诚恳,说一定得要回来些钱,不然厂里要哗变了。我说,领导,你用词太典雅了,我先查查哗变是啥意思。单位里的小柳倒是经常帮我出谋划策,说实在不行,你逐个击破,从你刚认识的女出纳入手,给她许诺一些好处,逐层渗透,一步一步去接触厂长。我便死皮赖脸地去恳求李薇,让她帮我去引见厂长,李薇一直推脱,说厂长也要钱去了,咱们的账上没现金,他不敢轻易露面;你等着吧,等我竞赛获奖了,高兴的话,就去给你说两句好话。我说,工资都没有呢,拿啥给你发奖品。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竞赛是工会搞的,咱们工会有的是钱。

那段时间里,我基本上白天都在李薇的办公室里陪她背题,或者在她跳健美操时帮她数拍子,指导动作是否标准,晚上我们则搭伴去招待所或者厂区旁边的饭馆吃饭,她喜欢吃辣爆肉丁配米饭,我心事较重,饭量锐减,喝了啤酒后,就只能吃得下拌腐竹之类的小菜。我尝试着给她倒过几次酒,她一口不碰,说自己喝上酒就控制不住,醉酒的样子又实在是太难看。吃过饭后,一般是她回家,我回招待所,有时她觉得自己吃得有点多,内心有负罪感,我们便会去河边散步。镇上的风很大,尤其是晚上,上方来的风卷入水里,激发不同方向的水浪,相互吞噬、碰撞,哗啦哗啦,像是很多人在说话,我觉得河里的水都要被吹干了,根本不可能倒灌入岸,李薇则认为在不远的将来,或许就是香港回归之前,奔腾着的水浪便会漫天袭来,残余的龙骨会搅起一道几十米高的水墙,淹没稻田、楼房和灯,然后人们只好枕着浮冰、滚木,或者干脆骑在铁板上,被大地的力量温柔地推动着,驱逐、冲散,从此天各一方,这里永远变成海;而从前认识你的那些人呢,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会再见到了。我说,运气好的话,也许你会被冲到香港呢。李薇瞪我一眼,说,不想去香港。我说那你要去哪里呢?她说,要是能选择的话,能把我冲到塔吉克斯坦就好了,我爸在那边施工呢,去两年了,你们变压器厂接的项目,他外派过去设计电路,要在列加尔扩建一个出线间隔,线路从南部向北部延伸,绕开哈贾—纳赫什朗建筑遗迹,翻越塔吉克北部最高的安佐布和沙赫里斯坦,最终缓解南部冬季枯水期用电紧张的问题,能听懂吗你?我摇摇头。她接着说,看你也没什么文化,学过地理没,塔吉克斯坦,中亚高山国,东南部是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世界屋脊,全部活水的源头,我们这条河里的水也是从那里流过来,那里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冷极了,唯物主义的那种冷,所以其中最高的山峰叫共产主义峰。在共产主义峰上,一切都将得以解释,也包括爱恨和生死,据说当地有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咿咿呀呀反反复复地唱,翻译过来是说,世界就是两道门之间的路。那里是没有龙的,但远远望去,嶙峋起伏的山峰也像一条龙,一条白色的冰龙,正在矫健地穿越,身躯化作抽打万物的巨浪,腾空而起,过几道狭弯,然后在某处猛一转头,无声地凝视群山。我说,我操,牛逼,听着都冷,冻死我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心有不甘,越想越觉得冷,浑身发抖,便报复似的一把拽住李薇的手,她试图抽出去几次,没有成功,我攥得很死,生怕她跑掉一般,后来我的手里出了很多汗,变得滑腻,李薇也不说话,胆怯而虚弱,唯有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印证着她的存在。经过招待所门口时,我很想拉着她上楼,但不知该如何使用身体语言委婉地表达出这层意思,她趁我注意力涣散时,迅速将手抽去,扭头便走,脚步急促,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走出几步,她又转过头来,抬起眼睛低声嘟囔了句,我先回家了。我说,好,好。

第二天,我照例在上班时间去财务科报到,但李薇却没来上班,科室大门紧锁,我只好沮丧地回到招待所,数了数带出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泡了碗方便面,吃完继续睡觉,睡到中午起来,发现传呼里多了一句留言,我的大连野生带鱼呢,落款只有一个字,丽。即便相隔遥远,我也瞬时闻到了那股强烈的皮革味道,张红丽的这条消息让我很脸红,上次在录像厅的经历实在不算愉快,那副情形与让一群男性围观她的裸体无异,她并未因此大发雷霆,于我而言已是幸运,而我不仅没有主动致歉,之后说过的话也没兑现,如今还是对方先发来消息,给我找个台阶下,这么一想便更加惭愧。我下楼往张红丽的商场里打了个电话,温和地表达了歉意,然后跟她解释说这些日子里我要账不顺的事情。张红丽说,你过年都不来我家,一句话也没有,当时真的不想理你了。我连忙说,是我不对,回去我一定补上,目前收不回来款,压力很大,内忧外患,每天都很受煎熬。她听后叹了口气,说,实在不行咱不上班了吧,你来鞋城给我帮忙,最近生意还可以,我和我妈俩人有时忙不过来,雇外人又不放心。我说,那哪能行呢,再咋的也不能让你养我啊。张红丽说,我反正觉得无所谓,你自己决定吧,继续上班我也支持,回来了想着找我就行。我说,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