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5/8页)

午饭时,几个小的各自散了。顾士海三兄妹,再加上高畅和冯晓琴,到医院门口的汤包店吃饭。扒了两口面,苏望娣蹦出一句:“有钱是好啊!”几人知道她指的是顾清俞,都不吭声。唯独顾士莲接口:“所以啊,将来就算进敬老院,也不要指望他们,弄不好也是雇个人走一趟。听说现在连雇人哭灵扫墓的都有,自己不用来,样样替你做到。只要有钱,都好办。”高畅看顾士宏一眼,说妻子:“那你想怎样,让清俞不去新加坡,留下来陪夜?都是自己人,大家取长补短,互相关照,有钱出钱,没钱出力。道德绑架有啥意思。”顾士莲嘿的一声,“我又不是单说清俞一个,这帮小的都差不多的,你宝贝女儿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多半还没人家有出息,到时候人也不到,钱也不到。”苏望娣听得对路,立时接上:“生儿育女都是赔本生意,有啥好指望的。我们这代是苦命人,对小的负责,对老的孝顺。你去问他们,他们说,我们有自己的人生呀。嘿,他们的人生要紧,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泡屎——”顾士海听了皱眉,“都在吃饭,恶不恶心?”苏望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停:“不好意思,我这话其实有点不客观,除了我,你们都有你们的人生,老有老的人生,小有小的人生,只有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做的多,错的多,说一句被人家顶三句,没文化没水平,让人看不起——”顾士海道:“你扯些什么东西?”她道:“我是实事求是,自家人面前讲点实话都不行了吗?”

顾士宏一看这架势,便猜这两人必是吵过架了。果然是。苏望娣昨日陪了一整天,原本晚上该轮着高畅,但厂里临时有事,说是锅炉爆炸出了人命,便与顾士海商量,对换一次。顾士海说“换什么,又不是上班,算得这么清楚”,打电话让苏望娣别回来了,继续陪夜。苏望娣问他:“你在家里做什么?”他道:“有点头痛,怕是要感冒。”她让他送些晚饭过来。他道:“老娘吃的米糊不是还有许多?柜子里水果也有,随便混混算了。”其实一顿晚饭也没什么,便是去食堂买些也方便,无非是心里不畅快,想着刁难他一下,见他这么说,更是心凉,“你想做好人,自己又不过来,反正我是铁人,24小时不睡觉也不会头痛,不会感冒——”他道:“难得服侍我妈一次,你就怨声载道。不肯就直说,我让昕昕过来。”她急道:“昕昕又不会弄这些,你让他来做啥?”他道:“你自己不情愿,又舍不得你儿子,你说你一把年纪了,做给谁看?”她气恼道:“我怎么不情愿了,你自己算算,是我陪的多还是你陪的多?你想做孝子,又想做好哥哥——我晓得你的心思,觉得对不起人家,浑身难受,妹夫求你一次,你忙不迭答应,恨不得天天帮人家陪夜才好。钞票这世是还不清了,老婆是免费劳动力,随便用,只当保姆钟点工。你啊,最好你妹妹现在需要捐器官,心肝脾肺肾,什么都好,你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先让老婆配对,老婆不行就儿子,实在没人只好你自己豁上,一个器官一套房子,也是划算的——”顾士海被说得又羞又怒:“你——”苏望娣到这步,也是气狠了,身子也倦,医院陪护不算,回到家又要带孩子做饭,一刻不停的。越说越不留情面:“顾士海你自己说,你这辈子对谁好过?老娘、弟弟、妹妹、老婆、儿子、孙子……你真心待过谁?往好里讲,是生来的性格,我们结婚时候介绍人不就说了嘛,人是好人,就是有点闷,不大讨喜。我不懂了,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没犯过法、没坐过牢就是好人?非得动刀动枪杀人放火才叫坏人?那天底下好人多了,我倒宁可找个坏人,让他杀人放火好了,反正杀的是别人,跟我不搭界,只要他回到家疼老婆疼孩子,外面再坏又有什么要紧!过日子呀!”顾士海还是头一次听苏望娣这么说话,竟不像她以往咋咋呼呼言不及义的那些,话里夹着一丝哭腔,一字一句都戳人。怒是怒的,却不知从何驳起。听她继续道:“所以啊,不是性格问题,是人品问题——”他更加错愕了。平日里夫妻吵架,是让人心烦,今天却是心悸般。“浑堂里搓脚朋友的女儿——”他亦不是平常的语气,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妥,鬼使神差地,又说下去,“你又想怎样,你晓得什么是过日子?过日子应当是怎样的?啊?过日子是怎样?你告诉我,过日子应当是怎样?”也没有实质性内容,只是翻来覆去地问,一声比一声高,最后那声没撑住,成了破音,马嘶般凄厉。那头“嘀”的一声,挂了。他拿着电话,兀自不动。手边是篾竹片做的一只小狗,轮廓搭好了,还未上色。几十年未碰了,每每要碰,又怕见着伤心,也丢人。真正是落拓,仿佛是那些年霉运的见证,也是分水岭。这头还是白面书生,那头就成了瘪三,一落千丈——刚才趁着苏望娣不在,一个手痒,没忍住。想做给宝宝当玩具。许久没碰,略有些生疏,自己觉得粗糙,但逗小孩也够了。看了片刻,拆了,篾竹爿一根根抽出,掰弯了,狠狠地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