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3/8页)

晚饭时,冯晓琴听见顾士宏在一旁打电话——“那你想让他怎样呢?”劝得也乏了,说话有气无力。那头是顾士莲,虽然生病,中气却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话筒里蹦出来:“我让他怎样,我说了要让他怎样吗?”顾士宏小心翼翼地:“他也压力大——”还未说完,那头怒吼一声:“我给过他什么压力了!”惊得忙把电话拿开半尺远。声音兀自不停:“你问我想让他怎样,不如先去问他,到底想让我怎样!”随即啪的一声,重重地挂了。

顾老太带小老虎去楼下散步。冯晓琴洗完碗,出来见顾士宏坐在沙发上发呆,苦着脸。不去打扰他,替客厅里几盆植物浇水。忽听顾士宏叹气,道“你说做人难吧”,一怔,只当他是自言自语,也不以为意。转过身,瞥见顾士宏望过来,才知刚才那话竟是对自己说的。随意嗯了一声。顾士宏摇头,“委屈啊,大家都委屈——”冯晓琴原不想搭腔的,没忍住:“我们老家,亲戚间也常有这种事,不过金额没这么大,三万五万顶多了。姑姑是一套房子,也难怪。一时冲动,后面越想越窝塞,又不好跟人家提,只好跟自己较劲。都是普通老百姓,钱是指头缝里一点点省出来的,换了那些富翁,别说一套小房子,就是一套别墅,送也就送了。我是很佩服姑姑的,还生着那样的病呢,也没把事情做到很难看。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顾士宏没料到她会说这些,细辨语气,似是还有些怪自己捣糨糊和稀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想这女孩是个性情中人,说话行事倒也爽快,有些爱憎分明的意思。停顿一下,便也郑重回答:“你们这一代啊,比我们这代人聪明,思路清楚,做事也果断。我们呢,其实也不是天生喜欢拖泥带水,主要是经历过的事情多,吃过苦受过罪,自然而然胆子就变小了,碰到事情不敢轻易地说好,也不敢轻易说不好。倘若是自己人,那就更为难了。你阿姐也骂过我,说我两头不帮,其实就是在帮大伯,占便宜的是他。道理我懂,但真正做起来,又不是法院,法槌一敲,说什么是什么。退一万步,就算是法院,判强制执行还可以拖着呢,更何况自己人?当然这话也不对,道理就是道理,自己人也是一样。说到底还是观念问题。你和你阿姐都是新时代女性,看我们像傻子一样——”冯晓琴听他把顾清俞与自己放在一起说,心头竟有些异样。顾士宏说下去:“就像你们这一代,都不喜欢存钱,吃光用光,说钞票留着也是贬值。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再贬值,我们也舍不得花。总想着万一出点什么事,留着应急,哪怕一百块钱到时只够买个大饼,晚一天饿死也是好的。你们是没见过饿肚子的情形。我们是见过的。心晓得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可还是不敢冒险。我们和你们,是差得最远的一代。轮到将来你们和你们的小孩,倒未必会差这么多了。”冯晓琴怔怔听着:“就算是一代人,也有差别的。肚子是没饿过,但吃稀粥和吃面包,总归也不同。至少我是舍不得把钱花光的。”顾士宏微笑道:“我也就是打个比方。”

冯晓琴去厨房切了水果过来。两人顺势又聊下去。顾士宏说起那五万块钱:“你姑姑现在手头紧,就当是借来应急,迟些时候还你。”冯晓琴道:“我又没让她还。”顾士宏点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她那个人你也晓得。要她的命了。”冯晓琴忍不住笑,“姑姑脾气有点犟。”顾士宏嘿的一声,“你这话客气了,什么叫‘有点’,简直比牛还犟。”冯晓琴停顿一下,“过日子太犟不好,可一点不犟,那也就没意思了。人活一口气,否则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说完便觉得这话有些过头,平白无故提这些。别的不说,单单顾磊那层,又是死人又是人活一口气的,倒像故意触人心境似的。果然还是言多必失。又不是亲爹,聊什么天叹什么苦,简单应付几句便罢了——顾士宏应是也察觉了,只点头不应声。好在两人本来也不多话的,这么说说停停,也不算十分突兀。冯晓琴忖度着,既然都说了半日了,倒不如索性把该说的都说了,免得日后熄火再重新发动,耗时耗力。

“爸爸,”她叉了一块哈密瓜,送到顾士宏面前,“——下个月,我弟弟来上海。”

顾士宏接过哈密瓜,放进嘴里咀嚼,动作有些僵,“打工还是读书?”

“他不是读书的料。”冯晓琴笑笑。

顾士宏哦了一声。想起当初对顾清俞说“家里七口人,三个姓冯”,现下少了个顾磊,该是“六口人,三个姓冯”。占了一半。也不方便问细节,倘若盯着问“住哪里”,那便尴尬了。听她说下去:“‘不晚’有空房,我跟老板说好了。”略微松口气,“蛮好。”又加上一句,“你们姐弟仨齐了。”替她欢喜的口气。说到“姐弟”那两字时,心头酸了一下,人家是“仨”,这边连“俩”也凑不齐。剩下那个,转眼也要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