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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在我面前说这些一套套的。成语我也会。恶有恶报,替天行道。”

接下去倒是比想象中平静许多。顾士宏做好准备,儿媳分房、分财产,吵吵闹闹。自己先想开,身外之物,况且法律上也挑不出毛病。且都由得她。好歹也是儿子的老婆,孙子的妈。顾士宏甚至还想过,真要怎样,带着老娘搬到黄浦区,离开这块伤心地,也好——谁知竟是波澜不兴。顾士宏依然每天晨起买菜,回家,早饭她备下,顾老太喝粥,他中意韭菜饼,她与小老虎吃牛奶鸡蛋。送儿子上学后,她回来简单收拾一下房间,择菜,准备午饭。下午她通常会出门,顺便再把小老虎接回来。准备晚饭。小老虎一周有三晚要上辅导班,她负责接送。孩子本来也是她一人操持,现在没了父亲,说实话也没区别的。日子便是这么残酷,多一个少一个,别说外人感觉不出,便是自己家里,纵然一时砸出个洞,不多时亦能填上的。铲平了踩实了,面上也看不出两样。心里的洞,填补时间稍长些,但终不是一世的。顾士宏想,父子间尚且如此,夫妻更不必奢求。世间的事想到这种地步,豁然是豁然了,却也是另一种无奈。干脆得过了头。釜底抽薪的活法。

闲暇时,还是找张老头聊天。湖心亭光线昏暗,两老头各自横坐一边,倚着柱子,腿摆成一条直线,双手敲打两侧肝胆经。酸酸麻麻,咝着气。聊俩人的天,诉各自的苦。张老头说,前几日报了警。好好的,他女人突然失了踪,算算东西,随身只拿了张公交卡。这更糟糕,坐车还是坐地铁,或者叫出租,一点摸不到边。看摄像头,走过地铁站,没进去。公交站那边人太多,画面又差,看不清。警察让张老头提供线索,有什么亲戚朋友,最可能去哪里。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说了,全落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又报到电台。次日总算有了回音。有人在嘉定一家医院附近看到一个老太,相貌衣饰都对上了。匆匆赶过去,果然是她。神志竟也清醒了,说正打算坐车回来。老张问她,去那么老远做什么。她说,要问问医生,还有办法没有,中药再配几服,吃吃看。

“就是那家医院,当年查出她不孕。”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顾士宏“哦”了一声。没让惊讶露出来。之前一直当他们是丁克。到底不是。其实也该想到的,那样年纪的人,又有几个能潇洒到那种境地。儿女是根。中国人都信这个。

“她只当她还是三十多岁呢,昨天说我,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孩子生出来,该叫你爷爷还是爸爸呢?”张老头嘿的一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傻倒也算了,这样一半傻一半好的,叫人吃不消。思路跟不上,要得精神分裂的。”又道,“——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昨晚睡到一半,忽地爬起来,倒把我吓一跳。问她做什么。她说,支付宝、股票,还有两个P2P的理财账户,密码趁现在还记得,要赶紧写下来。免得将来钱取不出来。”一朵云飘过,遮住月亮。连仅有的光影也暗了。看不出他神情,听声音像是带笑,夹杂几声叹息。

顾士宏也说自己的痛。从顾磊出生那时说起——“老法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孩子虽然弱一些,但我一直存个念头,傻人有傻福,老天爷顶顶公平,这头缺的,那头说不定会给他补上,将来倒未必不及他姐姐——”说到这里停住,借着呼吸,把哽咽声压下。索性又笑笑,“怪道现在都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娘胎里就落后,被他姐姐抢了先,分量也轻了半斤,生出来像个小老头,皱皮疙瘩,眼睛几日都睁不开——”

“小孩生出来个个像老头,你家千金现在漂亮,那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去。”

“论相貌,姐姐是稍强些。”顾士宏笑笑。

“我老太婆年轻时也不难看。”

“儿子其实更像我。我是个没用的人,老早的世道,好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反而没那么多机会锻炼,三十岁还像个孩子。他要再多活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鸡鸡狗狗这个那个,说不定还能历练些。”

“我也没用。没让我那老太婆享过一天福。作孽。”

两人边说边望着湖面,粼粼波光。这样的时刻,与其说像倾诉,倒更似自言自语。你一句我一句,搭点边,便能无限地延伸下去。没底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忧伤,却也是淡淡的,浮在面上,平铺开,护着底下那层。一半也是倔强。不让人看见。男人便是哀伤到极点,也要留些空间。不好一败涂地的。

楼下三千金的爸爸来向顾士宏告辞。说是告辞,其实还存着一丝希望。“能不能,让清俞再去跟房东说几句好话?”小心翼翼地,“她说一句,比咱求上一百句都管用。”见顾士宏不吭声,哭腔逼出来,倒也不是故意,真是走投无路了,“——当年上来,老家那边就都断了,一心一意要做上海人。我和孩子妈这辈子再怎么吃苦都没啥,孩子一定要在上海读书,将来在上海找工作找对象,等他们再生孩子,就真正是扎下来了——”三千金爸爸在上海这些年,一口沪语里还是掺着方言,听着夹生。老大老二一个读预备班,一个刚上小学,外头补习班这个那个的,又是围棋又是钢琴,上海孩子读的,咬着牙照搬,一点不缺的。早些年生意好,也勉强撑得下去。现在老三出来,市场又不景气,奶粉都改吃国产的了。老大穿旧的衣服给老二,再给老三,都是丫头就有这好处。再过两年,孩子妈的衣服改改也能给老大穿了。生意人讲究面子,孩子爸头颈里一条粗金链子,开的是二手宝马X5,开口闭口还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头势清爽。很像那么回事。后来金链和宝马卖了抵债,也没心思打理头发,乱蓬蓬的,登时便现了颓样。店面租金一年年涨上去。挨到去年年底,无论如何撑不下去了。生意一停,家就乱套了。他女人原先读的卫校,当过几年护士,老大出生后便不做了,在家操持。现在忙不迭地找工作,正规医院是不指望了,想去当私人看护,可到底不容易。面试过几回,也都没下文。乱成一团。心里清楚——上海是再待不下去了。这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白辛苦。女人怨他,早几年有钱,把房子和商铺买下来就好了,租金省下不说,还升值。光想着做大,一笔笔投进去,小吃店变成海鲜店,看着门面大了,结结实实是在帮人家打工!男人回击,你聪明,你怎么不买,家里这个证那个证都在你手里,我又没把你手脚绑住,你光晓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