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5页)

反应。

冯晓琴打算起诉楼下邻居。楼道公共区域,居然放了一整块玻璃,“死人他们有责任。”她说得斩钉截铁。法院传票送到邻居家,把人家吓坏了,找到顾士宏,“我们不是存心的呀——”顾士宏劝冯晓琴撤销起诉。冯晓琴翻来覆去只是那句,“死人他们有责任”,一字一句地,像念咒。顾士宏看她神情,不敢跟她硬碰硬,去找顾清俞商量。顾清俞也觉得棘手,“她铁了心要告,我们也没法子。”顾士宏跺脚,忍不住气苦:“她想要做什么!家里已经一塌糊涂了,还要把楼上楼下也弄得鸡飞狗跳吗?”

顾清俞觉得她是想讹钱。但这话不好开口。旁敲侧击找她谈了一次,说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大家一起商量,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提。冯晓琴反问:“我有什么困难?我的困难就是死了老公,想讨个公道。”顾清俞那瞬有些火大,想说“你老公是怎么死的,你还有脸去坑人家”?自然是忍住了。愈是这种时候,愈是不能闹开,否则就散架了。也让旁人看笑话。但脸色是难看的,扭头就走。“让她去告吧,”她对父亲说,“她自己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

很快开庭。冯晓琴提出的赔偿条件是:一元钱。还有当庭道歉。邻居松了口气,被弄得一惊一乍,回去就跟顾士宏道“吃不消你儿媳妇”。法庭上,冯晓琴站得笔直,受了邻居毕恭毕敬的九十度鞠躬,“对不起,是我们疏忽了。”一元钱硬币双手奉上。冯晓琴接过,放进口袋。“她想我们道歉,直说就行了,哪里不能道歉,非要闹上法庭。还有那一元钱,诉讼费加起来倒要几百块。她图什么呀?”邻居一副想不通的神情,问顾士宏。顾士宏无言以对,只好反复说“不好意思”。邻居也是厚道人,觉得内疚,拿了两万块现金,再加个硬币,放进一个白信封,让顾士宏转交给冯晓琴,“收下,我们也安

心些。”

冯晓琴不肯收。信封退回去。“收了这钱,别人会说,我赚死人钱。我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但也不想被你们上海人看不起。我只是想讨个公道。谁的责任,谁自己要拎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算嘴巴上不说,心里也要清楚。”人对着邻居,话却是说给旁边的顾士宏父女听的。出事那天的情形,是禁忌。人都不在了,再去争孰是孰非,又有啥意思。也没精神。冷静下来,顾清俞也反省过,那番话本来没错,放在那时候,就成了导火索。是赶巧了。或者说是不巧。倒也怪不得人。但理智上想通,情感上又是另外一回事。这辈子和这女人是不会有笑脸了。连敷衍也做不出来。顾清俞对着父亲,一条条分析:

“她是小老虎的亲妈,孙子是嫡亲的,以后怎么相处,您自己要考虑好。她这么年轻,别说将来嫁人是免不了的,就是现在,她要搬出去单过,也只好由着她。财产怎么算,房子怎么分,都是早早晚晚的事。要想在前面,免得被动。”

“我只要你弟弟能活回来。”顾士宏眼泪流下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得摧肝裂胆。

“还有我呢。”顾清俞抱住父亲。眼圈也红了。

顾磊的遗像,放在客厅橱柜上。还是前几年拍的。给他介绍工作,填的申请表上,也是这张。细眉细目,极和顺的模样。那时王经理看了便说:“你弟弟和你长得不像。”她道:“怎么不像,亲弟弟。”加上一句,“人我是交给你了,千万关照。”

这些年她一直替顾磊担心。她做那行,圈子里都是人精,刚毕业一个个老江湖似的。也难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穿上盔甲全副武装,早晚是个死。看多了那些,再看自己弟弟,真正像个小绵羊。用时下流行的话,叫“人畜无害”。记得一次跟冯晓琴闲聊,这小女人话匣子打开,到后面便有些过头,“你们上海人,也就是吃老本,国家要是哪天把户口和高考政策放开,不用几年工夫,你们统统完蛋。”她也不生气,“这话有点道理——”冯晓琴跟上一句:“阿姐你不会。就算全国人民都没饭吃,你也照样住豪宅吃牛排。”三分讨好,七分真心。顾清俞笑笑,“行啊,只要我有饭吃,你和顾磊还有小老虎就饿不死。放心。”冯晓琴道:“不是阿姐,顾磊只好去当看门的。”这话是感谢的意思,但听在顾清俞耳朵里,弟弟被看轻,总归不大舒服。“顾磊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她努力把话说得和缓,“我希望他过得称心如意。谁要是欺负他,我就跟他拼老命。”她对着冯晓琴,露出微笑。

“拼老命”——这话她跟施源提过。就在顾磊追悼会那天晚上。白天泪流尽了,晚上倒一点点冷静下来。她一脸正色地对施源说,想找个黑社会,让那女人吃点苦头。施源说,那就去吧,“老西门那边有明码标价,一条腿多少钱,一条胳膊多少钱。”她朝他看,“我不是开玩笑。”他劝她:“生死有命。覆水难收。”她恶狠狠地,把他伸过来的手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