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5页)

小孩子只是单纯委屈,陶父却想得更多。想没有女人的、落拓得有些可笑的家。一家四口抱团取暖,却还是窘迫。两个女儿都不是读书的料,也亏得是这样,否则以他左支右绌的精力,又如何能兼顾三个孩子?倒耽误了。重男轻女也是个缘故。在儿子身上,到底倾注得更多些。几乎是恶狠狠地,望子成龙,把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在陶无忌身上。陶父是农民出身,祖上三代也是头顶黄土背朝天,也不知怎的,他天生竟有些读书人的气质,喜欢看书写字,也愿意上学。初中毕业时家人劝他读个技校,他死活不肯,硬是考了高中,一门心思想上大学。但成绩实在是勉强,比高考分数线差了一截,再复读一年,依然是不行,到头来还是只读了个中专。心灰意冷了半辈子,儿子让他眼前一亮,真正是个好材料。陶父欣慰之余,觉得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自己未竟的读书梦,儿子替他圆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瞬,儿子还没怎样,他竟激动得热泪盈眶,整个人都站不稳了。泪眼蒙眬中看去,儿子身体仿佛闪着光,双肩那里延展开来,竟是一对金黄的翅膀,弯弯袅袅,在风中做出挺拔的姿态,傲然飘摇。陶父想,没错,儿子可不就是凤凰吗?

苗彻忽然说起“凤凰男”。他问陶父:“知道什么是‘凤凰男’吗?”陶父猜想必然不是好话,只是笑笑。苗彻说下去:“在上海,凡是生女儿的家长,最怕遇到‘凤凰男’。”苗晓慧叫了声“爸”。他摇手:“我是实话实说。陶先生,您也是有女儿的人,又是一个人带大孩子,这方面我们应该有共同语言。”陶父含糊应了声。

“谁家的孩子谁不疼?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作为一个父亲,您要让我欢天喜地接受我不喜欢的女婿,那也挺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最多也就唠叨两句,最后还是孩子自己拿主意,否则闹到法院,判我输不算,网上还会有铺天盖地的人跳出来骂我,说我是专制父亲,死脑筋,老古板。与其那样,我倒不如现在闭嘴,随便他们怎么弄。”苗彻说完,转向女儿,“饭我吃了,意思也表达了,可以走了吗?”

这样的结果,不算理想,但至少面儿上还过得去。以苗彻的脾气,做到这地步已经是相当克制了。陶父叫服务员埋单,拿的是现金,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张张地数,数得很慢,不停朝手指头吐唾沫,每一张都捻半天,仿佛一张能捻出两张来。服务员应该是还有事,见陶父这样,脸上便不大好看,斜倚着桌子,腿不停抖动,在地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陶无忌有些后悔,该自己拿卡埋单才是。陶父还是一张张地捻,越到后面,捻得越是用劲,都听到钞票间的摩擦声了,咝啦咝啦——眼皮抬也不抬,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服务员的脸色再差,周围气氛再微妙,节奏也是不变,手指间隐隐透着一丝坚毅,还有倔强,仿佛在跟自己较劲。好不容易数完了,服务员拿起钞票,潇洒地从左手换到右手,拍了一下,啪!陶父迸出一句:“不用找了!”服务员怔了怔,神情古怪地笑笑,出去了。陶父把茶壶里剩下的茶全倒进自己杯子,一饮而尽。“苗处,”他道,“我还有话说。”

“您一定看过《林海雪原》,知道‘百鸡宴’吧?那您有没有吃过‘百鸡宴’呢?——我吃过。无忌考上大学那次,我摆酒,请亲戚朋友还有邻居来吃饭。您也知道,我们乡下人,一有喜事就要摆酒,而且一摆就是三天。我也不会做菜,说是请客,其实大都是客人们自己带菜。我们那里不比上海,说来说去也就是杀个鸡什么的,结果每家都带了鸡,红烧鸡、白切鸡、清蒸鸡、咖喱鸡,还有鸡汤……不折不扣就是个‘百鸡宴’。前后加起来总有七八十桌吧,方圆几里的人都来了,说我家出了个状元,一定要来捧场。别说熟人,就是平常只打个照面的,也都抢着来,说,哪怕讨杯酒喝沾点儿仙气,也是好的。苗处,我们小地方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论排场论派头,不能跟你们比,可我们也知道尊重知识、尊重读书人。我家里的情况您也晓得,条件不大好,可因为有无忌在,从来没人敢小看我们。就算到小卖部忘记带钱,只要提‘陶无忌’三个字,人家二话不说就把东西塞过来。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苗处,也许在您心目中,无忌只是个傻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对我来说,他就是个宝贝,最最珍贵的宝贝,哪怕把全世界的好东西统统摆到我面前,我也不换。”

陶父说到“宝贝”这个词时,鼻子酸了一下,几乎要落下泪来,语气放得很慢,舌尖用力,每个字都很清晰,像账房先生写在红纸上的名字,一笔一画,都是经得起挑剔的。胸口被什么充盈着,气球似的,越来越大,看似结结实实,却又空无一物,倒是生疼。陶父被这情绪折磨得很不是滋味,眼圈红了几次,强自按捺着,说到后头嘴唇都有些发抖了。瞥见几人沉默的样子,想,怕人家砸场子,到头来竟是毁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