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你们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干什么?”程家元忽道。

陶无忌沉吟着:“不好说。”

“我多半还在前台。”胡悦笑笑,“不过你们两位就难讲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无忌嘿的一声:“瞎讲。”

“那我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谁混得最好,就请客吃大餐。”胡悦提议。

“我没问题,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耸耸肩。

“不管是谁,到时都不准赖皮。”胡悦向两人各要了一百块钱,“先存在我这里,明年谁赖皮,一百块没收,还要罚请双倍。”

两人答应下来。

到业务部没几天,陶无忌便做成一笔大单——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说要存五百万到行里。陶无忌自己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几时发的名片,竟有人找上门。客户经理讲究到处跑业务,拉存款,也拉贷款。五百万数目不算大,但部里几十个客户经理,一个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来乍到,能拉到这样一笔,自是相当可喜。他师傅姓关,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见状便说他是烧了高香:

“你晓得吧,做我们这行是靠感情投资的,谁手里没几个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请人家吃饭打球K歌,逢年过节还要意思意思,保持联系维持感情,人家才肯把单子交给我们。像你这样,零基础零投入,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就是运气好到天花板。”

“是瞎猫碰到死老鼠。”陶无忌谦虚道。

“信贷这行,偶尔做成一笔没啥,关键要有常性。客户要靠养的,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像我们的小孩,要捧着他,侍候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他,保护他不被别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银行?国有银行、外资银行、地方银行、民营银行,还有那么多财务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机构,网上的网下的,这个宝那个宝的。钱给你还是给他,全靠你一张嘴两条腿。——晓得了吧?”老关在业务部待了近二十年,级别不高,经验不少,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业务部不像前台,因为业绩靠自己跑,便有些各顾各的架势。程家元跟着一个姓马的师傅,这人与老关不太对路,据说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笔单子,明里暗里便有些竞争的意思。老马住在静安区,上只角,而老关是奉贤那边拆迁过来的,口音也隐隐带着本地味道,人前人后,老马便自我感觉好许多,视老关为“乡下人”。两人是业务部的元老,带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还要多。流水的徒弟,铁打的师傅。时间久了,两人便都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纪,讲话便愈加不上不下。那口气,不能对领导发作,也不甘闷在肚里,便拿徒弟发泄,诸如派个苦差让小伙子跑腿,自己做不成便怪小的经验不足,指桑骂槐,夹枪带棒,等等。其实是气苦,五十多岁,勉强混个技术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无忌还好些,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连个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一次,老马居然当着苏见仁的面,拿起桌上几张资料兜头朝程家元扔过去:“生性点儿!”苏见仁只看一眼,便走开了。程家元也不吭声,默默把资料捡起来,放回原处。陶无忌倒有些替这父子俩难受了。那样九曲十八弯的尴尬,钝刀剜肉似的别扭。

苏见仁做了七八年业务部经理,以他的背景,混成眼下这样自然算是失败。不出意外的话,看样子他要在业务部干到退休。他自己倒无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太平平就是胜利。儿子幽灵似的出现,让他吃惊过一阵,但很快他也就不在意了,每个月按时付抚养费,经济上从未让那母子俩吃亏,他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了。女人是当初父亲相中的,他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去相亲,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又稀里糊涂地离婚。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不上心。唯独一桩,是他摆在心尖上的,怎么也放不下。有一阵,他只当自己已淡忘了,直至遇见周琳,才晓得,他到底是放不下的。一样的眉眼,连神情也一样。初见她时,恍惚间他还以为李莹又活过来了,连年纪也与李莹走的时候相仿。与她目光相接那瞬,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翻来覆去想的便是,老天爷可怜他,又把李莹送回来了。

周琳是南京人,三十多岁,某私营服装公司的高管。托了朋友的朋友,找到苏见仁,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资金周转不灵,要贷款。苏见仁查了一下公司资质,不具备放款条件。换了别人自然是一口回绝,但眼前这张脸……他无论如何要帮忙争取一下。行里上上下下打探一圈,他人缘本就普通,过气的高干子弟,花花公子一个,多少是有些遭人嫌的,谁也不愿帮他这个忙。偏偏周琳那边盯得紧紧的,一口一个“苏总”“苏大哥”,叫得他心猿意马。便是不为这个,他也早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替她办成——他把所有的人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咬牙,将薛致远的电话给了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