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幸福(第3/8页)

完全为了没话找话说,我说的第一句话(“走在人行道上时,有时看见您在店里。”)极为乏味,只会让她想起自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售货员,她甚至没搭理我。第一支舞曲还不到一半,她就明白我没戏了,她在看来宾,她在注意谁在和谁跳舞,许多对她感兴趣的男人在和谁说笑,她也在注意那些漂亮、可爱的女人,她在思考跳完这支舞后去干什么。

我带着敬意和享受把右手放在了她的腰间,我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像感觉一个直至最细微跳动的脉搏那样,感受着她脊柱的动作。她挺直的身姿既奇怪又让人眩晕,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有些时刻,我在指尖感到了她的骨骼、她身体里快速流动的血液、她的生动、瞬间她对一件新事物表现出来的关注、她内脏的跳动、她整个骨架的优雅,我艰难地克制自己不去紧紧地搂抱她。

舞池变得越来越拥挤,因为后面的一对舞伴撞到了我们,瞬间我们的身体贴到了一起。那令人震撼的接触后,我沉默了很久。看着她的脖子和头发,我沉浸在她能够给予我的幸福里,我感觉自己将可以忘却书籍和成为作家的梦想。那年我二十三岁,决定要当一名作家,每当尼相塔什的中产阶级和朋友们得知我的这个决定,笑着对我说,这个年纪的人还无法了解人生时,我总会很生气。三十年后,当我在组织这些句子时,我要说,现在我认为这些人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我那时了解人生,跳舞时我就会尽我所能去吸引她,我相信她会对我感兴趣的,我也不会那么无奈地看着她从我的怀里溜走。“我累了。”她说,“第二支舞曲后我可以坐回去吗?”我用一种从电影里学来的礼貌一直陪她走到了桌前,瞬间我没能控制住自己。

我自以为是地说:“多么乏味的一帮人。我们上去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好吗?”因为嘈杂声她没完全听到我说的话,但她立刻从我的脸上明白了我的意图。“我必须和我母亲他们坐在一起。”说完她礼貌地走开了。

听我说到这里,凯末尔先生立刻祝贺了我。“是的,这完全是芙颂的所作所为,您对她很了解!”他说,“那些有损尊严的细节您也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因此我很感谢您。是的,奥尔罕先生,主题是骄傲。我要用我的博物馆不仅让土耳其人民,还要让世界人民学会,要以我们经历的人生为荣。我在外面看到,当西方人在骄傲地生活时,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则在羞愧中生活。而事实上,如果能在一个博物馆里展出我们人生中那些令人羞愧的东西,那么它们就会立刻变成令人骄傲的东西。”

这是半夜,在博物馆的阁楼上,凯末尔先生喝下几杯拉克酒后,用一种说教的口吻提出的第一个论点。因为在伊斯坦布尔,每个看见小说家的人都会带着一种共同的本能,发表一些说教性的言论,因此我没觉得太奇怪,然而在往书上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上,我的脑子(用凯末尔先生常用的一句话来说)也还是混乱的。

“奥尔罕先生,您知道是谁让我懂得博物馆真正的主题是骄傲的吗?”在另外一个夜晚,当我们依然在阁楼上见面时,凯末尔先生说道,“当然是那些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无论在哪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骄傲、热情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每个问题。在格鲁吉亚哥里市的斯大林博物馆,一个年老的女工作人员用了近一个小时,告诉我斯大林是一个如何伟大的人物。在葡萄牙波尔图市里的浪漫主义时代博物馆,我从一个可爱的工作人员的骄傲讲述中得知,被流放的老撒丁岛国王卡洛·阿尔贝托1849年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三个月,而这对葡萄牙的浪漫主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奥尔罕先生,如果在我们的博物馆也有人提问,工作人员们必须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告诉他们,凯末尔·巴斯玛基的藏品历史,我对芙颂的爱情,她的那些遗物的意义。请您把这点也写进书里。博物馆工作人员的职责,并不是像大家认为的那样保护馆藏(当然,和芙颂有关的一切东西必须永远被保存!)、让人不要喧哗、警告吃口香糖和接吻的人,而是要让参观者们觉得,他们身处在一个像清真寺、寺庙那样需要感到谦逊、尊重和敬畏的地方。为了符合藏品的氛围和芙颂的审美爱好,纯真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必须穿深木色的天鹅绒套装、配粉红色衬衫、戴我们博物馆特制的——绣有芙颂耳坠图案的——领带,当然,他们绝不该去干涉那些吃口香糖或是接吻的参观者。纯真博物馆的大门,将永远为那些在伊斯坦布尔找不到一个接吻地方的情侣们敞开。”

有时,我会对凯末尔先生喝下两杯酒后表现出来的、让人想起20世纪70年代那些自负的政治作家的专横风格感到厌烦,我会停止做笔记,也不愿意在随后的几天里立刻看见他。然而芙颂故事里的曲折情节,博物馆里物品组成的那种特殊氛围会吸引我,一段时间以后,我依然会去阁楼,听这个想起芙颂就喝酒、越喝就会越兴奋的疲惫男人的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