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幸福

一天半夜,我在楚库尔主麻的家里,在阁楼上我那间没有窗帘的小房间里,在一缕柔美的月光下醒来,我透过楼板挑空处朝博物馆的空间、下面看了一眼。一缕银色的月光,从有时感觉永远不会完成的小博物馆的窗户射进来,让空间和整栋楼显得像一个无垠的空间那样可怕。在每层都像一个阳台那样向空间延伸的楼下几层里,三十年来我所积攒的所有收藏都在阴影里静静地待着。我能够看见所有的东西,芙颂和凯斯金一家人在这个家里用过的东西、雪佛兰生锈的残骸,从取暖器到冰箱,从我们在上面吃了八年晚饭的餐桌到我们看过的电视机。就像一个能够发现物品灵魂的萨满巫师那样,我在感受它们的故事在我心里的躁动。

那天夜里我明白,我的博物馆需要一个目录,它要逐一翔实地介绍其中所有物件的故事。这当然也将是我对芙颂的爱情故事。

在月光的阴影里,看似悬在空中的每个物件,就像亚里士多德那些不可分割的原子那样,代表着一个不可分割的时刻。我明白,就像亚里士多德认为,把时刻连在一起的线条是时间一样,把物件连在一起的线条则将是一个故事。也就是说,一个作家,能够像写一本小说那样来为我的博物馆写一个目录。这样的一本书我自己不会去写,我甚至试也不想试。那么谁能够为我代劳呢?

为此,我找了奥尔罕·帕慕克先生,他将按照我的讲述、在我的允许下写这本书。他的父亲和叔叔,曾经和我父亲、我家里人做过生意。他来自一个失去了财富的老尼相塔什家庭,因此我认为他可以很好地领会故事的背景。我还听说他是一个非常喜欢讲故事、做事认真的人。

和奥尔罕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我是有备而去的。没说芙颂之前,我告诉他,最近十五年里我参观了世界上1743个博物馆,我攒下了它们的门票,为了引起他的好奇,我还讲了那些他喜欢的作家的博物馆。我想,当得知圣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馆里惟一一件真品,是一个藏在玻璃罩里、边上写着“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帽子时,他也许会笑的。对于在同一座城市里的纳博科夫博物馆,在斯大林时期被当地一个审查机构用作办公楼,他又会作何感想?我对他说,在伊利耶—贡布雷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博物馆,我看见了一些用作家小说里的主人公为蓝本绘制的人物肖像,它们让我了解的不是小说本身,而是作家生活的那个世界。不,我不认为作家的博物馆荒唐。比如说,在荷兰莱因斯堡小镇的斯宾诺莎之家里,像在17世纪出版的那样,集中展出了作家去世后记录在案的所有书籍,我认为这很好。在泰戈尔博物馆,看着作家画的那些水彩画,想起早期阿塔图尔克博物馆里的灰尘和潮湿的味道,漫步在迷宫般的展厅里,听着加尔各答永不停息的噪音,我度过了多么幸福的一天!我还谈到了,在西西里的阿格里真托市里的皮兰德娄之家,我看到的那些感觉好像是属于我们家的照片;在斯德哥尔摩的斯特林堡博物馆,我透过窗户看到的城市风景;在巴尔的摩,埃德加·爱伦·坡和姨妈以及后来和他结婚的表妹弗吉尼亚居住的四层小楼,那栋窄小、忧伤的小楼,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在巴尔的摩的坡之家博物馆,这栋现今位于一个边远和贫穷街区里的四层小楼,因它的窄小、忧伤的样子,房间和形状,在我参观过的所有博物馆里,是一个最像凯斯金家的地方)。我还告诉奥尔罕先生,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作家博物馆,是在罗马朱丽娅小街上的马里奥·普拉兹博物馆。浪漫主义的伟大历史学家马里奥·普拉兹,像文学一样喜欢绘画,像我这样预约走进博物馆的人,一定要看像小说那样一个个展厅、一件件物品讲述大作家藏品故事的书籍……在卢昂,福楼拜出生的家里放满了他父亲的医学书籍,因此根本没必要去福楼拜和医学史博物馆。

随后,我盯着作家的眼睛说:“福楼拜在写《包法利夫人》时,情人路易斯·高莱给了他灵感,和他在小镇的酒店和马车上做爱,福楼拜把她的一缕头发、手帕和拖鞋藏在了一个抽屉里,不时把它们拿出来抚摸,还看着拖鞋幻想她走路的样子,就像在小说里那样。这些您一定从他的书信里知道了,奥尔罕先生。”

“不,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欢。”

“奥尔罕先生,我也深爱过一个女人,我收藏了她的头发、手帕、发夹和所有的物件,多年来一直用它们来寻求安慰。我能用全部的真诚把我的故事讲给您听吗?”

“当然。”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鸿卡尔饭店里,它的前身是福阿耶饭店,我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无序地、想到什么说什么地、跳跃式地把我的整个故事告诉了他。那天我太激动了,喝了三杯双份的拉克酒,我感觉因为兴奋,我把自己的经历说得平淡无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