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一章

杂拌儿

1.瑞士风光1

十年前,在隆冬一个潮湿寒冷的夜晚,我途经干草市场2,碰到了一个黑人,他大约十七岁,光着脚,没穿衬衫,仿佛他仍在热带得脱下衣服,不是在伦敦得穿上衣服。他牙齿打战,浑身哆嗦,向我讨钱。过了两天,我又遇到了他,后来又一再见到他。最后,我与他开始搭讪。他讲的是不纯粹的英国西班牙语,但是意思清楚,不难理解。

“你还年轻,”我对他说,“身强力壮,为什么不找工作做?”

“没有人肯雇我。”

“为什么。”

“我在这里没一个熟人,谁也不会替我担保。”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船上来的。”

“什么船?”

“西班牙船。船长老是打我,我逃走了。”

“你在船上干什么?”

“什么都干:刷衣服,洗碗,打扫船舱。”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可是你会冻死饿死的,至少一定会生病。”

“我有什么办法呢?”黑人绝望地说,全身冷得瑟瑟发抖。

我想:“算啦,管它呢,反正我不是第一次干傻事了。”

于是我说:“跟我走,我给你住的和穿的,你可以给我打扫房间,生壁炉,要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你好好干,规规矩矩。如果不愿意,我不勉强。”

黑人高兴得跳了起来。

没过一星期他就胖了,干活勤快,一个人抵四个人。就这样,他在我那里过了半年;后来,一天晚上,他来到我房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怎么回事?”

现在够了,我得走了。”

“是谁欺侮了你?”

“哪儿的话,我对一切都很满意。”

“那么你要上哪儿?”

“随便什么轮船都可以。”

“为什么?”

“我想念轮船,我不能离开它,如果留下,我一定干不好,我需要海洋。我要到船上去,然后再回来,但是现在够了。”

我尽量劝他留下,他继续住了三天,第二次提出,他办不到,他必须走,现在够了

这是春天。到了秋天,他又穿得像热带人一样来了,我又给了他衣服;但不久,他便干了各种坏事,甚至威胁要杀死我,我不得不把他赶走了。

最后这一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完全同意黑人的观点。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老是在一条车辙里走路,我有时也会产生“现在够了”的感觉,必须换个地点,呼吸些新鲜空气,看到一些新的脸……然后心情才会舒畅,这看来奇怪,但是事实。旅途的表面印象对调剂精神还是有益的。

有的人倾向于内省式的调剂,他们或者借助于强大的想象力和摆脱外在环境的能力(这要靠一种接近于天才和疯狂的特殊气质),——或者借助于鸦片和酒精做到这一点。例如,俄国人往往喝了一两星期酒,然后才清醒过来,重新开始工作。但我宁可让整个身体活动,而不是只让头脑活动,宁可在世界上转悠,而不是在头脑中转悠。

也许这是因为我喝醉以后总觉得很不舒服。

1866年10月4日,我在纳沙泰尔3湖畔一家简陋旅馆的小房间里便是这么想的。在那里我觉得十分自在,仿佛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这便是我的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奇怪,我开始感到需要孤独,尤其是安静了……院子里相当温暖,我打开了窗……周围万籁俱寂,城市,湖泊,靠岸停泊的小船,一切都进入了梦乡;船仿佛还在轻轻呼吸,从隐约可闻的吱吱声和微微晃动的桅杆中都可感到这一点;桅杆一会儿偏向左边,一会儿偏向右边,但始终不会失去平衡……

……知道没有人在等你,没有人会来找你,你可以安心做你要做的事,也许甚至是死……也没有人会干涉,跟谁都无关……这是既可怕又愉快的。我无疑在开始变得孤僻,有时甚至恨自己没有勇气过世俗的隐士生活。

只有在孤独中,一个人才能充分发挥自己潜在的力量。他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没有不可避免的干扰——这是一件大事。一旦感到厌烦,疲倦,他可以立即拿起帽子,找人闲聊,一起休息。只要走到街上,那里便有川流不息的人群,那永无尽头、变化不定、又永远不变的人流,它五光十色,像天上的彩虹,又像灰白的浪花,整天熙熙攘攘,嘈杂喧哗。你像艺术家一样欣赏着这生活之流,仿佛在参观画展,这正因为你跟它没有利害关系。一切都与你无关,你无求于人,也不需要什么。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到十一点已饥肠辘辘,于是走进一家大饭店吃早餐——昨晚这里客满了,我未能借到房间。餐厅里坐着一对英国夫妇,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泰晤士报》,还有一个法国人,大约三十岁,是最近刚在形成的一种新典型:高大,臃肿,白皮肤,淡黄头发,满身肥肉,看来,如果宽松的大衣和质地柔软的裤子允许,他还会像温室中的肉冻一样融化扩大。这一定是哪个股票大王的儿子,或者共和帝国的贵族。他吃得没精打采,似乎对自己的早餐毫无胃口,只是在完成任务;由此看来,他已吃了好久,有些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