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四章

两件案子

统治吧,英国!1

1.决斗2

1853年,著名的共产主义者维利希3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巴黎工人巴泰勒米。他的名字我已听到过,那是由于六月事件的审问和对他的判决,最后也由于他从贝尔岛的潜逃。

他还年轻,个子不高,但体格强壮结实,漆黑卷曲的头发赋予了他一种南方人的气息;他的脸上有些麻点,但显得漂亮而粗犷。不断的斗争培养了他不屈不挠的意志和克制自己的能力。巴泰勒米是我曾经遇见过的性格最完整的人中的一个。他没有进过学校,他的书本知识是从自学得到的,但他是个优秀的机械师——我顺便提一下,六月的街垒上最坚强的战士大多是机械师、司机、工程师和铁路员工。

他一生的思想,他的全部生活热情,具有斯巴达克思的色彩,那便是不倦地渴望工人阶级起来反对中等阶级。他的这个思想是与消灭资产阶级的强烈愿望不可分割的。

这个人对我说来无异是向我阐明了1793和1794年的恐怖时代,那些九月的日子4,那种使最亲密的派别互相仇杀的憎恨;在他的身上,我具体地看到了对血的渴望怎样可以与另一些场合表现的人道主义,甚至温柔体贴,结合在一起,看到了一个人怎样可以像圣茹斯特那样把几十个人送上断头台,却毫不感到良心的谴责。

巴泰勒米说:“不能让革命第十次从我们手里给偷走,必须从家里,从自己的亲人中把最凶恶的敌人处死。在柜台后面,在办公室内,我们经常发现这样的人——必须从自己的阵营中消灭他们!”在他的黑名单上几乎包括所有的流亡者:维克多·雨果,马志尼,维克多·舍尔歇5,科苏特。得到他宽恕的人很少,我记得,其中有路易·勃朗。

他心中特别仇恨的人是赖德律-洛兰。当巴泰勒米谈到“这资产阶级的独裁者”时,他的肌肉便会在那张活跃而激烈、同时又非常冷静而坚定的脸上不断抽搐。

他善于辞令,这种才能今天已越来越少了。夸夸其谈的演说家在巴黎,特别在英国,多得不可胜数。神父,律师,议员,推销丸药和廉价铅笔的商贩,世俗和教会雇用的在公园演讲的人——他们都具有异乎寻常的口才,但是能在室内跟人谈话的却不多。

巴泰勒米的逻辑是片面的,它总是针对着一点,像焊接吹管喷出的火焰。他讲话从容不迫,既不提高声音,也不挥动胳臂,他的句子和挑选的词语都很准确,干净利落,完全摆脱了当代法语中三个可诅咒的缺陷:革命口号,律师和法官的腔调,以及店员的放肆口气。

这个工人是在锻造和轧制铁条的沉闷车间里,在巴黎拥挤的小街上,在小酒店和锻铁炉、监狱和苦役劳动中间长大的,他怎么学会准确掌握分寸、恰到好处、轻重得当、优美动听的讲话方式的呢?法国资产阶级已丧失了这些优点。在咬文嚼字、侈谈革命词句的风气中,他又怎么能保持语言的自然本色呢?

这确实令人费解。

看来工场的空气大概比别处新鲜一些。不过他的一生是这样的。

他还不到二十岁,便卷进了路易·菲力普时代的政治骚乱中。宪兵叫住他,由于他大声讲了一句什么,宪兵朝他脸上揍了一拳。治安警察揪住了他,他挣脱了,但别的什么也不能干。那一拳打醒了一只老虎。到了第二天,巴泰勒米已以朝气蓬勃、年轻乐观的青年工人的面貌出现在人群中了。

应该指出,巴泰勒米被抓住后,警察释放他是因为发现他并未犯什么罪。但是谁也不想理会他所受到的侮辱。“为什么在骚乱中他要到街上乱跑!何况现在到哪儿去找这个宪兵!”

于是事情发生了。巴泰勒米买了一支手枪,上了子弹,在那一带转悠。转了一天,两天,他突然看到那个宪兵站在拐角上。他背转身子,扣上了扳机。

“你认识我吗?”他问宪兵。

“怎么不呢。”

“那么你记得你做了什么?……”

“得啦,走开,别跟我纠缠。”宪兵说。

“可我得送你上天。”巴泰勒米说,开了枪。

宪兵倒在地上,巴泰勒米走了。宪兵受了致命伤,但当场没有死。

巴泰勒米以简单的杀人罪被判了刑。谁也不想考虑他受到的侮辱有多大,尤其是根据法国人的观念,工人不可能要求决斗,也不可能提出起诉。巴泰勒米被判服苦役。这是在工场和监狱之外,他进入的第三所学校。二月革命后,克雷米厄6任司法部长,重新审理案件时,巴泰勒米获得了释放。

6月的日子到了。巴泰勒米成了布朗基的热烈追随者,投身到运动中。在英勇保卫街垒时他被捕了,被送进了牢房。胜利者枪决了一批人,另一些人则关在杜伊勒里宫的地窖中,还有一些被送往要塞,那里也人满为患,有时为了腾出地方不得不枪毙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