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六章(第4/10页)

“我没有指望了,”他对我说,“这是霍乱。”

他确实想呕吐,浑身抽搐;但幸好过了十天,他的病痊愈了。

我的母亲安葬了那位熟悉的夫人,便去了埃夫里市。屠格涅夫得病后,我把纳塔利娅和孩子们也送往那里,只留下我与他待在一起,等他病快好时,我也去了那儿。

6月12日27早上,萨佐诺夫到那儿找我。他非常兴奋,说群众运动即将爆发,成功是必然的,荣誉在等待着每一个参加的人,因此坚持要我去摘取桂冠。我对他说,他知道我对当前局势的观点,我觉得不是为了信仰,参加那些与我几乎毫无共同之点的人们的行动是愚蠢的。

兴高采烈的鼓动家听到这话,便说,当然,躲在家里写些怀疑主义的论文,既很舒服,又无危险,不如让别人在广场上保卫自由和各民族的团结,从事其他许多有益的活动。

有一种情绪毫无价值,然而它曾在过去和现在驱使许多人干下重大的错事,甚至犯罪,这时它也对我发生了作用。

“可是你怎么认为我不肯去呢?”

“我是从你的话中得出这结论的。”

“不对,我说这是愚蠢的,可我并没有说,我永远不会干愚蠢的事。”

“那好,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作风!好吧,不必浪费时间,我们这就去巴黎。今天晚上,德国人和其他流亡者要在九时集会,我们先找他们。”

“他们在哪里开会?”我在车上问他。

“在罗亚尔宫的兰勃林咖啡馆。”

这是第一件叫我吃惊的事。

“怎么在兰勃林咖啡馆?”

“革命者平常都在那儿集会。”

“正因为这样,我认为今天应该另找地方。”

“可是大家对那儿习惯了。”

“大概那儿的啤酒很香吧!”

在咖啡馆里,形形色色的革命老主顾一本正经地坐在十来张小桌子旁边,从宽边羔羊皮帽下,从鸭舌帽的小帽檐下,意味深长地、悲天悯人地望着周围。他们是革命的珀涅罗珀28的永恒的求婚者,一切政治示威中必然到场的人物,他们构成了革命的“场面”和“背景”,远看很可怕,像中国人拿来吓嘘英国人的纸糊的龙。

在社会变革和风云激荡的混乱时代,国家长期动荡不定,脱离了平常的轨道,该时便诞生了一代新的人物,他们可以称为革命的合唱队;这是从颤动的火山地带产生的、在动乱和一切工作中断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从童年起就习惯了政治骚乱,爱上了它的戏剧性一面,它那种庄严而辉煌的景象。正如尼古拉认为步法操练是军事训练的主要方面,他们也认为,宴会、游行、示威、开会、祝酒、旗子是革命的主要内容。

他们中间有正直的、勇敢的、真正忠诚的、准备在枪弹下壮烈牺牲的人,但是大部分却是鼠目寸光、毫无见识的空头革命家。实际上他们只是抱残守缺的保守分子,与一切革命精神格格不入,他们的革命只能停留在口头的纲领上,不会前进一步。

他们一生谈的无非是不多几个政治概念,应该说,他们知道的只是它们的辞藻方面,它们的神圣外衣,那些空洞的词汇,他们让它们像走马灯中轮番出现的小鸭子似的,一会儿跑进报纸的文章中,一会儿跑进酒会的演说或议会的发言中。

除了天真的革命空谈家以外,那些无人赏识的艺术家,生不逢时的文学家,读完了大学、没有拿到学位的大学生,揽接不到案子的律师,不会演戏的演员,自命不凡但能力有限、抱负远大但缺乏刻苦耐劳精神的志士仁人,自然都汇集到了这伙人中间。在平时给群众充当领导的那种外在力量,到了动荡不定的时代便失去了它的权威性,群众在没人做主的状况下变得无所适从。这时年轻的一代突然发现,在革命时期,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一举成名,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于是他们纷纷投身在空洞的政治呐喊中,学会了豪言壮语,却丧失了工作能力。咖啡馆和俱乐部的生活引人入胜,生动活泼,既可满足自尊心,又不受任何限制。不怕迟到,也不必花力气,今天不做,不妨明天再做,而且也可以根本不做。

革命的合唱队有些像希腊悲剧的合唱队,可以分成两部分,如果用植物分类法予以命名,一部分不妨称为隐花植物,另一部分称为显花植物。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永远从事隐蔽活动,不时更改住处和胡子的式样。他们秘密召集各种非常重要的会议,如果可能,总在夜间或某个不方便的地点举行。在公开场合遇到朋友,他们不爱点头,只是使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许多人不泄露自己的住址,不把出门的时间通知别人,也不说明要上哪儿;哪怕报上公开登载的消息,他们也要用暗号或者化学墨水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