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六章(第2/10页)

波兰命运的形象化体现。后来沃尔采尔9的脸也给过我类似的印象,不过尽管他满面病容,他的脸还是显得比密茨凯维奇的生动而亲切。密茨凯维奇似乎被什么吸引着,控制着,有些精神恍惚;这“什么”便是他那奇特的神秘主义,他在那中间已越陷越深了。

我走到他前面,他向我打听俄国的情形;他只能得到一些零星的消息,对普希金以后的文学运动知道得很少,还停留在他离开俄国的时期10。尽管他的基本思想是一切斯拉夫人兄弟般的团结,他又是这种思想最早的倡导者之一,然而他仍对俄国怀有一定的敌意。不过在经历了沙皇和沙皇的总督们的一切暴行之后,这是不足为怪的,何况我们所谈的正是尼古拉恐怖统治飞扬跋扈的时期。

第一件使我惊异和不快的事,是追随他的那些波兰人对他的态度:他们在他面前就像修士见了修道院长那么低声下气,诚惶诚恐,有的还吻他的肩膀。也许他对这种顶礼膜拜的方式已习以为常,因此显得满不在乎。得到志同道合的人的承认,看到自己对他们的影响和他们对自己的爱,这是每个把全部身心献给自己的信念,并以这种信念为生命的人都指望的;但是同情和尊敬的外在表现叫我无法接受:它们破坏了平等、因而也是自由的原则;何况在这方面,与那些大主教、部长大臣、将军长官们相比,我们还望尘莫及呢。

霍耶茨基告诉我,晚宴时他要提议为“纪念1848年2月24日”干杯,然后由密茨凯维奇发表演说,阐明未来的报纸的观点和精神;他希望我作为俄国人,向密茨凯维奇致答词。我不习惯公开演讲,何况毫无准备,因此谢绝了他的建议,但答应“为密茨凯维奇”祝酒,并向他讲几句话,正如在1843年为格拉诺夫斯基举行的庆贺宴会上11,我第一次为这位波兰诗人干杯一样。当时,霍米亚科夫举起酒杯说道:“为伟大的没能出席的斯拉夫诗人干杯!”尽管没提名字(因为不敢讲),大家还是立即起立,举起酒杯,默默地为放逐者的健康喝干了酒。霍耶茨基表示同意,照这么安排了我们的“即兴表演”,我们便入席了。晚宴快结束时,霍耶茨基提议干杯,密茨凯维奇站起来,开始讲话。他的演说是经过斟酌的,显得娓娓动听,十分巧妙,那就是说巴尔贝斯12和路易-拿破仑同样可以为它真诚地鼓掌;这使我厌恶。随着他逐步阐明他的想法,我开始感到心情沉重;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字,一个人的名字13,有了它就毫无疑问了;它不久果然出现了!

密茨凯维奇的演说归结为这些话:民主力量现在已形成新的公开的阵营,这个阵营以法国为首,它重又举起鹰徽的旗子,那面曾使一切帝王和执政者惊恐失色的旗子,带领一切被压迫民族奔向解放了,领导它们的仍是那个由人民所加冕的皇朝的一个成员,仿佛上天的意愿就是要这个皇朝把革命带上权威和胜利的康庄大道。14

他讲完后,除了他的两三个追随者鼓掌欢迎外,大多数人保持着沉默。霍耶茨基清醒地意识到密茨凯维奇犯了一个错误,想尽快消除演说的影响,拿了酒瓶走到我跟前,斟了一杯酒,小声说道:

“您来发言好吗?”

“在这演说之后,我什么也不想讲了。”

“随便讲几句都可以。”

“不论怎样也不讲。”

沉默继续着,有的人垂下视线看菜盘,有的人注视着酒杯,还有的在与旁边的人小声交谈。密茨凯维奇的脸色变了,他想再讲几句,但一声响亮的“让我谈谈”结束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大家回头看那个起立的人。这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老人,七十来岁,满头白发,外表正直端庄,朝气蓬勃;他用哆嗦的手举起了酒杯,那对黑黑的大眼睛,那激动的脸色,都流露出愤怒和不满。这是拉蒙·德·拉·萨格拉15。

“我要为2月24日干杯,”他说,“我赞成主人的提议。是的,为了2月24日,我们要打倒一切专制制度,不论它采取什么名称,是君主制,还是帝国制,是波旁王朝,还是拿破仑皇朝。我不能同意我们的朋友密茨凯维奇的观点,也许作为诗人,他有理由这么看,但我不能让他的话在这样的集会上通行无阻,不提出我的抗议……”他就这么以西班牙人的全部热情,以一位七十岁老人的全部权利,滔滔不绝地讲着。

他讲完后,二十多只手,包括我的,都举起酒杯伸向了他,要与他碰杯。

密茨凯维奇想挽回这局面,讲了几句解释的话,但没收到什么效果。德·拉·萨格拉毫不让步。大家纷纷离开餐桌,密茨凯维奇也走了。

对一份新的报纸说来,没有比这更坏的预兆了,它勉强维持到了6月13日,它的存在和消失都无人注意。编辑部人心不齐;密茨凯维奇把自己那面拿破仑的旗子收起了一半,它已经威信扫地,但是别人又不敢亮出自己的旗子;在他和编委会的压力下,许多人一个月后便退出了编辑部;我没有给它送去过一个字。拿破仑的警察要是聪明一些, 《民族论坛》就不致为了6月13日的几行字被查封16。密茨凯维奇的名字,对拿破仑的崇拜,神秘主义的革命精神,以及企图在波拿巴家族的率领下靠枪杆子实现民主政治的幻想,可以使这家报纸成为总统手中的一张王牌,不清白的事业中的一件清白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