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六章(第3/10页)

天主教与斯拉夫精神格格不入,对它起了破坏作用:当波希米亚人没有力量抵制天主教的时候,他们便没落了;在波兰人那儿,天主教促进了狂热的神秘主义思想,使他们始终生活在虚无缥缈的世界中。如果他们不是处在耶稣会的直接影响下,他们就会为自己创造神祇,或者拜倒在某种幻象面前,而不是争取解放。弥赛亚救世主义,这是弗隆斯基17的呓语,也是托维扬斯基18的震颤性谵妄症,可是它却把千百个波兰人,其中也包括密茨凯维奇,弄得晕头转向。对拿破仑的崇拜,首先就来自这种疯狂状态。拿破仑什么也没有为他们做过;他不爱波兰,只爱在战场上视死如归、替他卖命的波兰人,这些人曾为他组成著名的骑兵部队,在索莫塞拉山口冲锋陷阵。1812年,拿破仑对纳博内19说:“我希望在波兰看到的是兵营,不是会场。不论在华沙还是在莫斯科,我同样不允许给鼓动家提供俱乐部。”可是波兰人却当他是上帝的军事使者,把他与毗湿奴20和基督并列。

1848年冬季的一个深夜,我与密茨凯维奇的一位追随者走过旺多姆广场。到了纪念柱21旁边,波兰人便摘下了帽子。我心想:“难道这是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愚昧的行为,客气地问他,他为什么要脱下帽子?波兰人指指皇帝的铜像。既然它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戴,怎么能指望人们不遭到压制和迫害呢!

在家庭生活中,密茨凯维奇并不愉快,一种不幸的、阴郁的气氛,那种“上帝的惩罚”,笼罩在他的周围。他的妻子长时期处在精神错乱状态。托维扬斯基给她念咒语,似乎对她有所帮助,这使密茨凯维奇特别惊讶,然而症状并未减轻……他们的情形很糟。伟大的诗人最后几年的生活是悲惨的,只是在苟延残喘。他死在土耳其,那是因为他怀着一个荒谬的想法,要在那里建立一个哥萨克军团——土耳其不准它用波兰的名义。死前他写了一首拉丁文颂诗,歌颂路易-拿破仑的光荣和伟大。22

这次参加报社工作失败以后,跟我来往的人更少了,只限于几个熟人,尽管由于新流亡者的到来,熟人多了一些。以前我有时上俱乐部走走,还参加过三四次宴会,那就是吃一点冷羊肉,喝几杯酸葡萄酒,一边听皮埃尔·勒鲁和老爷子卡贝23谈天,一边随着大家唱《马赛曲》。现在连这种活动我也腻烦了。我怀着深沉的悲痛注视着一切,我发现崩溃在加快,共和制度、法国和欧洲在没落。从遥远的俄国看不到丝毫曙光,听不到振奋人心的消息,也得不到朋友的问候。没有人再给我写信,亲戚朋友的联系都中断了。俄国无声无臭,死一般的沉寂,像一个不幸的老婆子被主人鞭打得遍体鳞伤,躺在地上不动了。它那时跨进了这骇人的五年,直到现在24才随着尼古拉的入土摆脱了那苦难的岁月。

这五年对我说来也是一生中创巨痛深的阶段;我已没有太多宝贵的东西可以丧失,也没有太多的信念可以抛弃了……

……霍乱在巴黎肆虐,沉闷的空气,没有阳光的酷暑,给一切罩上了一层阴影,不幸的居民人人自危,愁眉不展,柩车绵延不断,争先恐后地驶向墓园——整个景象与政治形势那么吻合。

时疫的牺牲者到处都是。我的母亲与一位熟悉的夫人到圣克卢25去了一次,夫人二十五岁,回来后晚上就感到不舒服,我母亲劝她留下过夜。早上七时左右,仆人告诉我,那位夫人得了霍乱;我去看她,不觉吃了一惊,她与昨天相比已判若两人——她本来很漂亮,但现在脸上的肌肉全部萎缩了,干瘪了,眼眶下出现了黑影。我好不容易在医学院里找到雷耶26,把他请来。雷耶看了看病人,对我小声道:

“您自己明白,这时还能做什么。”他开了药方便走了。

病人把我叫去,问道:

“医生怎么说?他对您说过什么吧?”

“他叫我派人去取药。”

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比她的脸更叫我吃惊:她变得那么瘦,只剩了一层皮,好像从躺下起她已大病了一个来月——用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睛注视着我,嗫嚅道:

“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他怎么说吧……我快死了吗?……您不怕我吧?”她又说。

这时我非常可怜她;她一定十分害怕,这不仅是对死亡的畏惧,也是对传染病会这么快消耗尽她的生命感到的惊恐。到早上她死了。

屠格涅夫正想离开巴黎,他租的房子已经到期,便到我家过夜。饭后,他说他感到闷得喘不出气,我说我早上洗过澡了,晚上他也去洗了个澡。回来后,他觉得不舒服,喝了一杯掺酒和糖的苏打水,便上床睡了。夜里他叫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