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章 对立面(第5/20页)

这种天主教对一个俄国人必然发生更大的影响。它表面上具备俄国生活中缺少的一切;俄国与世隔绝,只是在物质权力的压制下,靠自己的触须在探索道路。西方教会那种严格的教规和高傲的自主精神,那种独行其是的彻底性,那种实际的运用,那种坚守不渝的信念,那种认为可以靠自己的高度一致性,自己的永恒幻景,自己的向罗马和全世界75,自己对世俗权力的轻视,使一切矛盾化为乌有的假象,对一个热血奔腾、在成年时期开始接受严肃教育的人,是极易发生压倒一切的作用的。

恰达耶夫回国时,在俄国遇到的是另一种社会,另一种气氛。我尽管年轻无知,但我记得,随着尼古拉皇朝的到来,上层社会的堕落如何怵目惊心,它变得更卑贱,更奴颜婢膝了。亚历山大时期贵族的独立精神,近卫军的豪迈气概,1826年后已荡然无存。

幼苗和嫩芽已在生长,但还缺乏自觉性,还像孩子一样光着脖子在玩乐,或者在寄宿学校和皇村学校读书。有些青年文学家已开始试探自己的力量,练习写作,但还没有崭露头角,环境也与恰达耶夫当年的社会不同了。

他的友好成了苦役囚犯。起先他在莫斯科形单影只,后来与普希金在一起,成了两人,最后与普希金和奥尔洛夫在一起,成了三人。这二人辞世后,恰达耶夫常指着沙发背后墙上两个不大的黑影说,他们的头就靠在这儿!

把普希金给恰达耶夫的两首书翰诗对照一下,真使人无限感伤,变化的不仅是他们的生活,也是整个时代,整整一代人的命运——先是满怀希望向前猛进,然后给无情地抛在后面。青年普希金对自己的友人说:

朋友,你要相信,

迷人的幸福会像朝霞一般升起,

俄国会从酣睡中醒来,

而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人们会把我们的名字写上。76

但是朝霞没有升起,升起的只是尼古拉的宝座,于是普希金写道:

恰达耶夫,往事可还记得?

曾几何时我怀着青春的狂热,

要把灾难深重的名字,

呈献到另一片废墟上?

如今心灵的火已被风暴吹熄,

剩下的只是懒散和宁静,

但在令人感奋的回忆中,

我要在神圣的友谊之石上,

刻写我们的姓名!77

恰达耶夫那种绝望的观念,是他对俄罗斯生活的一种报复,他对它发出了深思熟虑的、饱经忧患的诅咒,要用它总结自己悲惨的一生和俄国历史的一整个时期。对斯拉夫派说来,世上再没有比这一切更不可容忍的了。他必然引起他们的强烈反感,他痛苦地、悲愤万分地亵渎了他们所宝贵的一切,首先是莫斯科。

恰达耶夫常说:“每个外国人到了莫斯科,就给带去参观它的大炮和大钟,但大炮已不能发射,大钟也已摇摇欲坠。在这个惊人的城市里,值得一看的竟只是这些破烂。也许,这座没有钟舌的大钟便是这个默默无声的大国的象征,住在这里的种族虽然自称为斯拉夫人78,却仿佛对人类之有语言感到十分惊讶。”79

俄罗斯生活像叫人纳闷的斯芬克斯,它在沙皇虎视眈眈的监督下,在军用大衣的覆盖下蒙头大睡,恰达耶夫和斯拉夫派同样站在它面前,同样发出了疑问:“今后怎么办?不能这么生活下去:现状的沉闷和荒谬已一目了然,再也无法忍受,但出路在哪里呢?”

“没有出路。”彼得时期的人80回答。他只知道西方文化,在亚历山大时期相信俄国将沿着欧洲的道路发展,但现在只得悲哀地指出,整整一个世纪的努力毫无实效:教育只是提供了新的压迫手段,教会成了警察的保护伞,人民忍受再忍受,而政府压迫再压迫。“其他民族的历史是它们的解放记录,俄国的历史却是农奴制度和专制制度的发展史。”彼得的改革只是使我们变得更坏,成了最可耻的东西:文明的奴隶。在这苦闷混乱的精神状态中,我们受够了折磨,人民不理解我们,政府打击我们,现在该休息了,该让和平降临到心灵中,找个地方躺下了……这无异是说“该安息了”,于是恰达耶夫企图在天主教会中,为一切历尽辛酸苦难的人们找到许诺给他们的安宁。

从复辟时期81表现出来的西方文化的角度看,从彼得的俄罗斯的角度看,这观点是完全合理的。斯拉夫派对问题提出了不同的答案。

他们的出发点是对人民活的灵魂怀着忠诚的信念,他们的直觉比他们的理性更敏锐。他们明白,俄国的现状尽管已病入膏肓,但还不是绝症。恰达耶夫认为,个人的得救尚有一线希望,民族则不然,斯拉夫派却明确表示,为现代生活所俘虏的个人必然灭亡,但民族的得救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