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九章 自己人(第2/10页)

我们的集会的这种性质,正是那班愚钝的学究和迂阔的文人所无从理解的。他们只看见酒肉,其余什么也看不见。宴饮是生命力充沛的表现,拘泥小节者往往是枯燥无味、自私自利之辈。我们不是僧侣,不能过隐士生活,酒酣耳热,豪情满怀,更促进了我们的才干,我们的成就不会比那些在科学后院从事苦役的君子们逊色。

朋友们,无论是你们还是那个光辉灿烂的时期,都是我所珍爱的;每当我回忆起这些,总是不胜依恋,几乎难割难舍。我们与苏巴朗4笔下那些疲惫虚弱的修士不同,不会为尘世的罪孽啼哭;我们只是同情它的苦难,准备含笑迎接一切,对未来的灾祸毫无畏惧。整天哭丧着脸的苦行僧,我总觉得可疑;如果他们不是矫揉造作,他们的头脑或肠胃一定有了毛病。

你是正确的,我的朋友,你是正确的5……

是的,博特金,你是正确的——比柏拉图正确得多,你不曾在花园中,在游廊上对我们说教,因为我们这儿户外太冷,你是在友好的酒筵上向我们大讲“泛神论的”享受;你说,静观海浪的舞蹈和西班牙少女的舞蹈,倾听舒伯特的乐曲和草菇煮火鸡的香味,能同样得到这种享受;听了你这番高论,我才首次发现,我国语言具有这么深刻的民主精神,可以使香味像声音一样诉诸听觉。

你离开马罗谢卡街是有收获的,你在巴黎懂得了烹饪艺术的伟大,你从瓜达尔基维尔河不仅带回了对脚的崇拜,也带回了对至高无上的小腿的崇拜!6

列德金7也到过西班牙,但他的收获是什么?他游历这个历史上没有法制的国家,却是为的要对普希塔8和萨维尼9的著作进行法学分析,他关心的不是梵坦戈舞和波勒洛舞10,而是巴塞罗那的暴动11(它的结局与任何卡楚查舞12一样,即毫无结局);回国之后,他大讲这次暴动,弄得学监大人斯特罗戈诺夫直摇头,瞅着他那条瘸腿,只是嘟哝什么街垒,仿佛在怀疑这位“偏激的法学家”不是在效忠君主的德累斯顿13,从马车里摔到地上跌伤的。

“真是太不尊重科学了!老弟,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么开玩笑。”列德金板起面孔说,其实根本没有生气。

“这很……很可……可能,”叶·科尔什结结巴巴地回答,“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与科学等同起来,难道跟你开玩笑就是不尊重科学?”

“算了,今天没时间谈了。”列德金接着道,便像埋头研读罗特克14全集一样专心喝汤了,但一边却在听克留科夫15讲那些大有古典风味的委婉精致的俏皮话。

这时大家的注意力已经离开他们,集中在鲟鱼肉上。谢普金亲自讲解,看来他对现代鱼肉的研究,比阿加西斯16对上古骨骼的研究更多心得,他一边讲一边眯缝着眼睛,轻轻摇头——他摇头不是左右摇摆,而是前后晃动的。唯独凯切尔坚持原则,对尘世的一切奇迹无动于衷,自顾自吸烟,谈其他事物。

不要为这几行废话生我的气,我不再往下讲了。它们不过是我想起我们莫斯科的酒会,无意之间写下的;我一时间忘了不应该浪费篇幅,因为这些话只对我,对极少几个残存者才有意义。每当我追忆往事,我便不寒而栗——曾几何时,那壮怀激烈的峥嵘岁月,已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的拉撒路17们又在我的眼前复活了,但不是带着死亡的气息,而是变得更年轻了,充满着活力。其中一人是像斯坦克维奇一样,在远离祖国的地方亡故的,这就是加拉霍夫18。

他的话常使我们哑然失笑,但不是愉快的笑,是果戈理有时所引起的那种笑。克留科夫和叶·科尔什的俏皮话和笑料,也像汽水一样层出不穷,但这是精力过剩的表现。加拉霍夫的幽默却是阴沉的,这是一个与自我、与环境经常不能协调的人的幽默,他如饥似渴地盼望安宁及和谐,但看不到出路。

加拉霍夫是在贵族家庭长大的,很早进了伊斯梅洛夫团,也很早退伍,退伍后才真正开始接受教育。他才气横溢,但偏激,感情用事,缺乏思辨能力,往往迫不及待,想一举手解决真理问题,而且是要实用的、马上可付诸实施的真理。他正如大多数法国人那样,不理解真理只能通过一定的方法获得,而且与后者不可分割;真理作为结果,不过是一些公式和原理。加拉霍夫不是怀着谦逊的自我克制精神在探求真理,不论他的发现对他本人如何,他寻找的正是可以给他带来快慰的东西,因此毫不奇怪,真理总是从他任性的搜索中溜之大吉。他便为此烦恼,生气。这类人不习惯于否定和分析,解剖学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要寻找现成的、完整的、定型的东西,那么,加拉霍夫能从我们这个时代,这个处于尼古拉皇朝统治下的时代,找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