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八章(第4/9页)

4月13日:“爱情!……它的力量在哪儿?我爱她,可是侮辱了她。她更爱我,可是不能宽恕我的侮辱。既然这样,人与人之间还剩下什么?这只能是一种直线的发展,对它说来无所谓过去,过去始终活在它中间,永不消逝……它没有曲折,只会断裂,只会随着另一个人的堕落而幻灭,不可能恢复原状。”

1843年5月30日:“清晨的红霞消失了,当暴风雨逐渐过去,乌云逐渐散开的时候,我们的理智增加了,可是幸福感减少了。”11

纳塔莉娅愈来愈沉浸在忧郁中——她对我的信心动摇了,偶像倒塌了。

这是危机,是从青年到成年的痛苦转折。她无法摆脱那些折磨她的思想,她病了,瘦了;我在她面前惶恐不安,责备自己,我看到我已丧失了从前那种可以排除任何阴郁情绪的至高权力,我为此痛心,更无限怜惜她。

据说,孩子是在疾病中成长的;在这场使她濒临肺痨边缘的精神疾病中,她飞速地成熟了。她通过这段忧伤的历程,离开了明朗的、但是斜射的晨光,走进了敞亮的中午。身体未受损伤,这已是最大的幸运。她的柔情丝毫不减往日,但是思想获得了非常勇猛和深刻的进展。她露出自我牺牲的笑容,温顺地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没有发出浪漫主义的呻吟,另一方面也没有故作镇静,用傲慢自负的态度对待它。

她不是在书本中,也不是靠书本,而是靠清醒的头脑和生活本身获得解脱的。细小的不幸和痛苦的争执,对于许多人往往不会产生任何印象,但在她的心头却会留下鲜明的痕迹,足以引起她深刻的内心活动。只要有一点轻微的迹象,她就会寻根究底,毫无畏惧,直至把连男人的心也难以忍受的真理探究明白为止。她伤心地告别了自己的圣像壁,在这里曾珍藏着多少浸透了忧郁和欢乐的泪水的圣物啊!她抛开它们,但没有像女孩子长大后抛弃昨天的玩偶那样脸红;她不是背弃它们,只是怀着悲痛割舍它们,她知道这将使她今后的生活更贫乏,更没有保障,闪烁不定的亲切的灯光将被灰色的黎明所代替,迎接她的将是严峻而淡漠寡情的力量,它们对喃喃的祈祷声听而不闻,对来世的祝愿也无动于衷。她把那些圣物像死去的孩子一样,从胸前轻轻移开,小心放进棺木,她尊重它们,因为它们是她生命中过去的一页,那诗的一页,那另一时期的欢乐。即使今后,她也不想再用冷漠的手触摸它们,正如我们没有必要不会再跨进墓园一样。

处在这种强烈的内心活动中,处在一切信念幻灭和重新调整的时刻,自然会感到需要休息和孤独。

我们到了莫斯科郊外我父亲的庄园上。

一旦我们单独在一起,周围只有树木和田野的时候,我们觉得心胸开阔了,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光辉。我们在乡下住到了深秋。有时从莫斯科来一些客人,凯切尔在这儿住过个把月;8月26日12,所有的朋友欢聚了一天,然后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宁静,森林,田野,除了我们谁也没有。

僻静的波克罗夫村位在一大片森林中间,与莫斯科河边群村环抱的欢乐的瓦西里耶夫庄园相比,情景是完全不同的,显得严峻得多。这差异甚至在农民中也一目了然。波克罗夫村的庄稼人住在森林中,不如瓦西里耶夫村人那么像莫斯科郊区的居民,虽然它离莫斯科还近二十俄里。他们安静,朴实,相互间非常融洽。我的父亲曾把一家富裕的农民,从瓦西里耶夫迁至波克罗夫,但他们从来不把这家人家看作本村人,总是称他们为“移民”。

我的童年也与波克罗夫村有密切关系,我在不懂人事时已到过那里,后来从1821年起,我家每年夏季从瓦西里耶夫回来,或去瓦西里耶夫时,总要到那儿逗留几天。那个1813年后失宠的瘫痪老人卡申佐夫13就住在那儿,幻想着一睹他的老爷佩戴勋章和绶带的英姿。那儿还住着一个年高德劭的白发老村吏瓦西里·雅科夫列夫,这人腆着个大肚子,后来死在1831年的霍乱中,我记得他一年年衰老下去,他的胡须渐渐从深褐色变成银白色。那儿还住着我的同乳兄弟尼基福尔,他因为我夺去了他母亲14的乳汁而引以为荣,他的母亲后来死在疯人院中……

小小的村庄共有二十户或二十五户农家,与相当大的主人住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它一边是一片半圆形的牧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四周围了栅栏,另一边可以看到一条河流,河中筑了坝,这是十五年前打算造磨坊用的,还可看到一座倾侧的、古老的木教堂,共同占有这块领地的参政官和我的父亲,每年都说要修理这座教堂,这也有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