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八章(第3/9页)

我们到了莫斯科。宴会接连不断……一天我深夜回家,不得不穿过后面一些屋子。卡捷琳娜给我开门。显然她刚离开床铺,两颊红通通的还没苏醒,肩上披一条大围巾,粗粗的辫子没有扎紧,随时可能像浊浪似的掉下……这时天已黎明,她瞟了我一眼,笑笑说:

“您多迟啊。”

我望着她,陶醉于她的美貌之中,本能地、半意识地把手伸到了她的肩上,围巾掉下了……她啊了一声……她的胸脯裸露了。

“您做什么啊?”她嗫嚅着,激动地瞅一下我的眼睛,扭转了头,仿佛为了让我不致面对见证人……我的手触到了睡得热烘烘的肉体……当一个人忘记一切,沉浸和陶醉在自然中的时候,那是多么美好啊……

在这时刻,我爱这个女人;这狂欢中似乎包含着某种不道德因素……使谁受了委屈,受了侮辱……使谁呢?使我在世上最亲密、最宝贵的那个人。我的迷恋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欲念,它不足以左右我——它没有根基(双方都如此,她甚至不一定真的钟情),一切本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丝微笑,一点狂热的回忆,也许还有两三次的脸红……但事实不然,介入了其他因素;我的轻率种下了恶果……我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

我觉得,纳塔利娅似乎已有所风闻,产生了怀疑,我决定向她供认一切。这样的忏悔是困难的,但我觉得,这是必要的净化和赎罪,为了重建纯洁坦率的关系,我必须打破沉默,不让它造成危害和威胁。我认为,真诚本身可以减轻打击,谁知它引起的却是强烈而深刻的震动;她非常悲痛,似乎我已经堕落,并将把她也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为什么我不考虑后果,不在行动之前悬崖勒马,却要到事后才想起,它在一个与我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关系的人身上,必然引起的反应?一个妇女,哪怕受过最完备的教育,早已摆脱基督教的羁绊的,对于失节仍抱着不作任何区分,不接受任何辩解的禁欲主义观点,这我难道不知道吗?

责备妇女固执己见,未必是公平的。有谁曾严肃而正直地致力于破除她们的偏见呢?破除它们的是经验,因此被摧毁的不是偏见,而是生活。人们回避我们所关心的问题,正如老婆子和儿童回避坟墓或那种地点……10

她跨过了界线,但这是在接触到棺木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然而打击来得猝然而沉重;对我的信念动摇了,偶像坍毁了,幻觉的痛苦变成了现实。难道这事不是证明我内心空虚吗?如若不然,为什么一遇诱惑便无法抵御?而且这是什么诱惑?发生在何处?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而情敌又是谁?她是牺牲在谁的手中?在这样一个女人手中,这个女人是可以倒进任何一个男人的怀抱的……

我觉得这一切并非如此,觉得她从来没有被牺牲,“情敌”这话不合适,如果这个女人不是轻佻的女人,那么什么也不致发生,但从另一方面看,我明白,她的想法是自然的。

激烈的斗争在她心中进行,对这一点,不论以前和以后,我都感到惊讶。她没说过一句让卡捷琳娜伤心的话,使她可能猜到纳塔利娅已知道一切——承受责备的是我。她离开我们的家时心平气和,毫无芥蒂。纳塔利娅对她那么亲切,让她获得了自由,以致这个平凡的女人(她仍是人民的纯真的儿女)抽抽搭搭,跪在她面前,亲自坦白了一切,并请求饶恕。

纳塔利娅病了。我在她旁边,成了我所造成的灾难的见证人;不仅是见证人,而且是自我控诉人,甚至准备成为行刑人。我的想象翻腾起伏——我的堕落越来越显得严重了。我觉得自己卑鄙可耻,几乎到了自暴自弃的程度。在那时的笔记本上,我留下了一系列精神失常的痕迹:从悔罪和自我谴责到怨恨和烦躁,从忍耐和流泪到愤怒……

1843年3月14日我写道:“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受到的惩罚是罪有应得……但是当一个人深刻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充满悔恨,决心与旧我决裂的时候,他是希望受到鞭挞和惩罚的,任何判决他都乐于接受,他会温顺地垂下头忍受一切,但愿拷打和灾难会减轻他的痛苦,刑罚会勾销和抵偿过去的错误。然而惩罚的力量只能到此为止,如果它继续不断,如果它重提旧事,那么他就会恼羞成怒,开始为自己辩解……确实,他已作了真诚的忏悔,此外还要他说什么呢?他还得靠什么来赎取前愆呢?做人的道理应该是:在为罪人的堕落与他同声痛哭之后,向他指出,他还有改过自新的途径。一个人犯了罪,如果让他相信,他已无可救药,那么他只能自杀,或者更加沉沦下去,以求忘记一切,此外没有其他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