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三章(第2/7页)

“案件结束时,我们已奉命不准议论此事。”

“既然这样……当然……我不该……”他的目光中出现了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神色。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道:“我有个远亲,在彼得保罗要塞关过一年,他也是受了牵连——对不起,我总是不放心,您好像还在生我的气吧?我是个军人,养成了严格的脾气;从十七岁起我就进了部队,我的性子急躁,但过一会儿便没事。我不会跟您的宪兵为难,也犯不着……”

宪兵进来报告,至少要过一小时,马才能从牧场赶到。

市长向他宣称,他因我的请求宽恕了他,然后又转身向我道:

“为了证明您不再生我的气,请您务必接受我的邀请,到我家中吃顿便饭;寒舍便在附近,离这儿只有两幢房子。”

我们的邂逅如此收场确实滑稽;我到市长府上,叨光吃了他的干咸鱼脊肉和鱼子酱,喝了他的伏特加和马德拉酒。

喝酒时,他大献殷勤,把他的家庭琐事,甚至老婆生了七年病等等,都告诉了我。吃过饭,他露出扬扬得意的自豪表情,从桌上的花瓶内抽出一封信,让我读他儿子的“诗”,这是在武备中学考试时当众朗诵过的。他对我表示这种无疑的信任,我很感激,但他乘机把话题一转,又旁敲侧击,向我探听我的案情了。这次我满足了他一部分好奇心。

这位市长使我想起我们的谢普金2讲的一位县法院秘书:这个县换了九个县长3,秘书却巍然不动,照旧统治着全县。谢普金问他:“您与上司都这么融洽,有什么诀窍吗?”他说:“没什么诀窍,只是靠上帝照顾,好歹还能对付罢了。有的开头确实脾气不小,动不动拍桌子跺脚,大叫大骂,一会儿说要撤你的职,一会儿说要向省里报告。不过,我想,咱们的责任是服从,你别作声也就完了,日子一长,他的火气自然烟消云散!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果然,后来他就变得乖乖的,跟谁都客客气气……”

……我们到达喀山时正当春水泛滥,伏尔加河一望无际,亮闪闪的;从乌斯隆到喀山整整一站路只能坐平底船,河水溢出岸边十五俄里以上。这天阴雨连绵。渡船停驶了,成群的大车和各种车辆等在岸边。

宪兵去找驿站长要木船。站长勉强答应了,可是说最好等一等,现在过河危险。但宪兵不听劝告,因为他喝醉了,而且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力。

我们把马车驶上小木船以后,便出发了。天气似乎已经好转,过了半小时,鞑靼人升起了帆,可是刚开始平静的暴风雨突然卷土重来。木船向前直冲,碰在一根大圆木上,訇然一声,破旧的平底船撞了个窟窿,水涌上了甲板。情况很不妙,鞑靼人把船驶到了浅滩上。

一艘货船从前面经过,我们大喊,要它派小船过来。纤夫听到了,可什么也不管,照旧拉着船向前走去。

一个农夫带了老婆,摇着小划子来了,问我们是怎么回事,说道:“这算得什么?把窟窿堵上就可以放心赶路啦。还值得愁眉苦脸的?你们鞑靼人就是这样,啥也不会干。”说罢,他便跳上了我们的平底船。

鞑靼人确实吓得心慌意乱。首先,宪兵正睡大觉,给水一淋便醒了,马上跳起来,揍了鞑靼人一顿。其次,木船是公家的,鞑靼人老在嘀咕:

“糟啦,船要沉了,叫我怎么得了呀!怎么得了呀!”

我安慰他,对他说,船要是沉了,他也会淹死。

“老爷,淹死倒好了,可要是不淹死呢,那咋办呀?”他答道。

农夫和几个工人用各种东西堵住了窟窿;农夫又抡起斧子,把一块木板钉在上面,然后站在齐腰的水里,与别人一起把木船拖下浅滩。我们马上又进入了伏尔加河的航道;波涛滚滚,风雨挟带着雪花,打在脸上寒冷彻骨。但不多一会儿,伊凡雷帝4的铜像便从迷雾和激流中出现了。危险似乎已经过去,这时鞑靼人忽然又用哭哭啼啼的声音喊了起来:“漏了,漏了!”真的,水又从塞住的窟窿向船中冲击。我们正在河中心,木船越来越慢,眼看即将沉没。鞑靼人摘下帽子,只顾祈祷。我的听差5吓傻了,一边哭一边嘟哝:“再见,我的妈妈,我再也见不到您啦。”宪兵破口大骂,说上了岸非狠狠揍他们不可。

起先我也很怕,何况风雨交加,更显得天昏地暗,十分恐怖。但我突然想到,我还什么也没有做,我不可能死,这太荒谬了;这样,青年人的“你怕什么?恺撒在你的船上!”6占了上风,我终于安静了,等待着危险过去,相信我不致淹死在乌斯隆和喀山之间。生活后来使我们抛弃了这种豪迈的自信心,并为此受到了惩罚;正因为这样,青年是勇敢的,充满英雄气概,一旦上了年龄,便变得谨小慎微,庸碌猥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