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八章(第3/4页)

奥尔洛夫百无聊赖,不知道做什么好。他筹划开办一家水晶玻璃厂,制造中世纪的绘图玻璃,可是成本比售价更高。他又想著书立说,写一本《论信贷》的书,可是不成,心定不下来,其他出路又没有。这头狮子注定了只能在阿尔巴特街和巴斯曼街之间无所事事地游荡,甚至不能无所顾忌地讲话。

看到奥尔洛夫拼命想当学者,理论家,我觉得非常难过。他头脑清楚,才气焕发,但他所有的绝对不是思辨的才能,以致他老是颠三倒四,想对各种早已解决的问题搞别出心裁的新体系,化学名称表即是一例。一切抽象事物,他决不在行,可他偏不服气,顽强地要与形而上学打交道。

他冒冒失失,讲话不知检点,以致经常犯错误;他又为人豪爽,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但突然想起自己的地位,只得中途改变态度。这种策略性的大转弯对他而言,比玄学和名称表更不好应付;有时他落进了一根套索,为了摆脱困境,又落进了第二根、第三根套索。他为此挨骂;人们这么肤浅,粗心大意,往往只是听其言,不肯观其行,把个别失误看得比整个性格更重要。我们不应该从叱咤风云的雷古卢斯11的角度责备这个人,应该责备的是可悲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一切光明正大的感情只能关在心里,或者当私货一样偷偷运送;大声讲一句话,便得整天担心,怕警察光顾……

酒席是丰盛的。我正好坐在拉耶夫斯基将军12旁边,他是奥尔洛夫的内弟。拉耶夫斯基在12月14日后也失宠了,他是著名的尼·尼·拉耶夫斯基的儿子,十四岁就与哥哥一起,随着父亲参加了博罗季诺战役;后来他因负伤死在高加索。我向他讲了奥加辽夫的事,问他,奥尔洛夫能不能、肯不肯帮助我们?

拉耶夫斯基脸上出现了一层乌云,但这不是我早晨看到的那种哭哭啼啼的活命思想的表现,而是痛苦的回忆与厌恶交织在一起的产物。

“这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他回答,“只是我怀疑,奥尔洛夫帮得了多少忙;饭后你到书房去,我带他过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看来现在轮到你们啦;谁也逃不过这个旋涡。”

奥尔洛夫向我问了详情,便写信给戈利岑公爵,说有要事面谈。

“公爵是正派人,”他对我说,“如果他无能为力,至少会把真相告诉我。”

翌日,我去听回音。戈利岑公爵说,奥加辽夫被捕是皇上下的命令,并已任命了审讯委员会,具体的缘由是6月24日的一次宴会,在这次宴会上唱了煽动性的歌。我听了莫名其妙。这一天是我父亲的命名日,我整天在家,奥加辽夫也与我在一起。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告别了奥尔洛夫。他也很难过,我伸手与他握别时,他站起来抱住我,紧紧按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亲吻。

仿佛他已感到我们要长期分别了。

从那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这是整整六年之后了。他已垂危,病容满面,若有所思,脸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桀骜不驯的表情,这一切使我不寒而栗。他忧心忡忡,预感到自己即将灭亡,而时局动荡不定,看不到出路。过了两个月他死了;他的血管硬化了。

……卢塞恩有一座惊人的雕塑品,是托瓦尔森13利用天然岩壁凿成的。一头垂死的狮子躺在洼地上;它受了致命伤,血从伤口流出,伤口还留着一截断箭;它把威武的头靠在爪上,呻吟着,目光流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周围一片空旷,下面是一个水池。这一切都被山、树和绿叶遮蔽着,行人经过,不会想到这儿有一头万兽之王正在死去。

有一次,我坐在长凳上,面对着这石雕的受难者端详了好久,我突然想起了我最后一次对奥尔洛夫的访问……

离开奥尔洛夫回家时,我路过莫斯科警察总监的家,我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思想:公开要求他准许我与奥加辽夫见面。

我有生以来还从未与任何警察打过交道。我等了老半天,警察总监终于出来了。

我的问题使他惊讶。

“您根据什么理由要求与他见面?”

“奥加辽夫是我的亲戚。”

“亲戚?”他问,不眨眼地注视着我。

我没有回答,但也照样不眨眼地注视着这位大人。

“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他说,“您的亲戚是严禁会客的。我非常抱歉!”

……情况不明,无能为力,我万分烦恼。这时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在城里,什么消息也无从打听。警察似乎忘记了我,把我丢开了。我寂寞无聊,心乱如麻。但是,当天空盖满乌云,流放和监狱的漫长黑夜向我逐渐逼近时,一线光明照到了我身上。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我一直把她当作小孩的,说了几句充满同情的话,它们使我恢复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