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二章(第4/10页)

他那种忠诚亲切的声调,那副不幸的外表,秃顶两旁那一绺绺微黄的白发,深深打动了我。

有一次他说:“老爷,我听说,三老爷又得到了一枚勋章。可惜我老啦,快见上帝去了,看来天父不会让我再看到三老爷戴上勋章的英姿啦,可我多想在临死前,看一眼他老系上绥带,戴上全部勋章的模样啊!”

我望望老头儿:他那充满稚气的坦率神情,那哈腰曲背的身子,那病得口眼斜的面容,那暗淡无光的眼睛,那微弱的声音,一切都不由得你不相信他的真诚;他不会撒谎,不会奉承拍马,他确实盼望临死前看一眼那位“挂满勋章和绶带”的老爷,而这位老爷却为了几根木柴,十五年来一直不肯宽恕他。这是什么?是神圣还是疯癫?然而,不正是疯癫才能使人达到神圣的境界吗?

这样的偶像崇拜,在新的一代身上消失了。如果现在还有农奴不想得到自由,那么这只是出于懒惰和物质上的考虑。我不否认这更加可耻,然而离终点也更近了。假如他们也希望在老爷们的脖子上看到什么,那就决不会是弗拉基米尔绶带了。

我在这里顺便讲一下我家仆人的一般状况。

参政官和我父亲对仆人的压迫不算特别严重,这就是说,并不对他们滥施体罚。参政官性子急躁,缺少耐性,因此往往显得粗暴,不讲道理。但是他与他们极少接触,也极少过问他们的事,几乎可以说,他们是互不认识的。我父亲便不同了,他的乖戾任性弄得他们叫苦不迭,他们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他都不放过,总是喋喋不休地教训他们。对于俄国人,这往往是比打骂更不好受的。

在我家,体罚几乎已经绝迹。只有两三次,参政官和我父亲利用过警察所的恶劣做法16,但这是很不寻常的,以致事后所有的仆人议论了整整几个月;并且这是由重大的过错引起的。

常用的办法是把仆人送去当兵,年轻人都害怕这种惩罚。尽管无家无室,他们还是宁可留下来当奴隶,不愿去做二十年的苦工17。这些可怕的场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地主一声召唤,两名警察便来了,他们像贼一样,偷偷摸摸、出其不意地捉住了指定的人;村长当即宣布,老爷昨晚已下令将该人送交征兵当局。这人含着眼泪,强作镇静,但妇女们哭哭啼啼,大家便纷纷赠送纪念品,我也拿出了我所有的东西,那就是一个二十戈比的钱币或者一条围巾。

我还记得,一个村长由于花掉了收到的代役金,我父亲下令要剃光他的胡髭。这样的惩罚我一点不懂,但是看了六十岁的老头儿的表现,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放声大哭,趴在地上叩头求饶,除了退还租金以外,他情愿再付一百卢布罚款,只要能免除这种耻辱。

当参政官和我们一起居住的时候,我家共有三十名男仆和大约同样多的女仆。不过已婚妇女并不担负任何工作,她们只管自己的家务;五六个女仆负责打扫屋子和洗衣服,是不准上楼的。此外还有一些男孩和女孩,他们名义上是学习干活,实际上是在培养游手好闲、懒惰、撒谎和喝酒等等恶习。

为了说明当时俄国生活的特点,谈几句仆役的生活费,应该不是多余的。起先一个人每月领五卢布纸币的伙食费,后来增为六卢布。妇女少一个卢布,十岁以上的孩子领一半。他们自己合办伙食,没有诉说过不足,由此可见当时的食物十分便宜。最高的工资是一年一百纸卢布,另一些人能拿到一半,也有些人只有三十卢布。十八岁以下的小厮没有工钱。除了工资,仆人还能领到衣服、外套、衬衫、床单、被子、毛巾和帆布褥子。不拿工资的孩子能领到一些钱,以便保持身体和精神的整洁,这是指洗澡和斋戒的费用。把一切计算在内,一个仆人一年大约需要三百纸卢布;如果加上每人吃药、看病的费用,以及有时从乡下运来大批食物,由于无处贮藏而分给大家的东西,也不致超过三百五十卢布。这数目不过相当于巴黎或伦敦的仆人工资的四分之一

剥削阶级一般把奴隶制度的保险费也算在开支内,这就是地主得为奴仆的老婆孩子提供生活费,得为年老之后住在乡间的奴仆提供仅能糊口的伙食费。当然,这是应该计算在内的,但是跟体罚的恐怖、无从改变的地位和极端恶劣的生活条件相比,这些费用实在毫不足道。

身为农奴并意识到自己的农奴地位,这是可怕的;它如何扼杀和摧残仆役的一生,压制和麻痹他们的灵魂,我见得多了。农夫,特别是付代役租的佃农,对自己缺乏人身自由感受不深,他们虽然完全处在被奴役的地位,却往往并不意识到这一点。但从早到晚坐在门厅肮脏的长板凳上,或者手托菜盘站在餐桌旁边,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