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二章(第3/10页)

酒和茶,小酒店和小饭馆,这是俄国仆人两项固定的嗜好。他为它们偷盗,为它们贫困潦倒,也为了它们忍受迫害和责骂,以至使自己的家庭沦落到无衣无食的境地。从陶醉于戒酒运动的马修神父13的高度来谴责酗酒,是最简便不过的,他们端坐在茶桌后面,看见仆人去小饭店喝茶,便大惑不解,心想在家喝茶岂不价廉物美,何必多此一举。

酒使人沉醉,使人有可能忘却一切,造成虚假的欢乐,亢奋的情绪。一个人愈是不开化,愈是被迫过狭隘和空虚的生活,这种麻醉和刺激对他也愈是必要。仆人注定了永远在前室供使唤,永远贫穷、受奴役和被出卖,叫他怎么不嗜酒呢?也正因为他不能每天喝酒,他才一有机会,便要大喝特喝。早在十五年前,先科夫斯基14已在《读书文库》上指出过这一点。意大利和法国南部之所以没有酒徒,便因为那些地方酒很多。英国工人的疯狂纵酒,可以用同样的原因作解释。这些人与饥饿和贫困作着无望的、力量悬殊的搏斗,并被制服了。无论他们怎样挣扎,总是到处碰壁,无情的打击把他们抛到了社会生活阴暗的底层,毫无目标地终生从事着摧残身心的苦役。当一个人在杠杆、齿轮、弹簧和螺丝钉旁边操劳了六天之后,在星期六晚上,从工业劳动的枷锁下疯狂地冲出来,不满半个小时便喝得酩酊大醉,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何况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不胜酒力了。由此看来,那些正人君子不如安心喝自己的爱尔兰或苏格兰威士忌,免开尊口的好,否则,他们那种违反人情的博爱,那种苦口婆心,只能招来可怕的回答。

对于仆人,在小饭馆喝茶有不同的意义。在家中,对他说来,茶不是茶;一切都使他想起他是仆人。在家中,他住的是肮脏的下房,他必须自己煮茶炊,他用的是断了柄的茶杯,而且主人随时可能按铃召唤。在小饭馆里,他自由自在,他便是主人,茶室是为他开设的,灯是为他点的,伙计为他托盘送茶,茶碗闪闪发亮,茶壶熠熠生光,他可以支使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支使,也可以逍遥自在地喝茶,给自己叫一客爱吃的黑咸鱼子酱或大馅饼配茶。

所有这一切与其说违反道德,不如说是童心的流露。印象可以很快控制他们,但不能在他们心中生根,经常占有,或者不如说扰乱他们头脑的,是一些琐碎的事物、微小的心愿和无望的憧憬。对一切奇迹的孩子般的信仰,使这些成年人变得战战兢兢,但也正是这种信仰使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刻得到了安慰。我父亲的两三个仆人临终时,我曾经在场,我惊奇地发现,只有在这时才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对自己度过的一生是心安理得的,他们良心清白,没有犯过大罪,即使有点过错,那也已随着临终的忏悔,由“神父老爷”了结了。

仆人和孩子相互之间的好感,便建立在这种近似上。孩子讨厌大人的老爷作风,那种高高在上、妄自尊大的态度,因为他们很聪明,他们明白,对于大人,他们只是孩子,而对于仆人,他们是人。正因为这样,他们宁可与侍女打纸牌,玩罗托15,却不愿与客人玩。客人是为他们打牌,因而迁就他们,对他们让步,逗他们,想停止便停止。侍女打牌通常是既为自己,也为孩子;这样打牌才有味道。

仆人非常喜欢跟孩子做伴,这完全不是奴性的奉承,这是弱者普通人的互相依恋。

从前,地主与农奴之间存在过宗法制的、君臣式的爱,正如今天的土耳其一样。现在,俄国已没有忠于主子全家和几代人的所谓义仆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地主丧失了对自己权力的信念,不再相信在基督的最后审判面前,他能为仆人承担一切罪责,只是运用这权力为自己榨取利益。仆人也不相信自己天生应受人统治,他之忍受欺压并非因为这是上帝的惩罚,是一种考验,不过因为他是弱者;弱肉强食,如此而已。

那种奴隶制度的盲目崇拜者的典型,我年轻时还见过两三个。八十高龄的地主提到他们,总是感慨万端,说他们如何忠心耿耿,不辞辛劳地供主人驱使,却闭口不谈,这些地主老爷和他们的祖祖辈辈,对这种自我牺牲是怎么酬谢的。

参政官的一座庄园里,住着一个名为安度晚年,实则苟延残喘的衰弱老头儿安德烈·斯捷潘诺夫。

他是参政官和我父亲在近卫军任职时的侍从,一个忠厚老实、从不喝酒的人。照我父亲和参政官的话说,他看到两位少爷的眼色,就猜得到他们的心思;我想这是不容易的。后来他去管理莫斯科近郊的庄园。起先,1812年的战争使他与我们失去了一切联系,随后村子烧毁了,成了一片废墟,他独自守在那里,没有一个钱,为了不致饿死,只能出卖一些木柴度日。参政官回到俄国后,着手整顿领地,最后,查出了木柴的事。老头儿受了处分,解除了职务,从此被打入冷宫。家庭负担使他度日如年,寄人篱下。我们有时路过安德烈·斯捷潘诺夫居住的村庄,就在那里逗留一两天。这个风烛残年、已经瘫痪的老头儿总要拄着拐棍,赶来向我父亲请安,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