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二章(第2/10页)

亲戚的到来,几乎动摇了将军们谈话的作用,但是不久,环境又终于使我弃绝了对军官制服的羡慕心理。

关于“尴尬的处境的思考”,其内在结果和我从两位保姆的议论中所引出的结论,是相当接近的。我觉得我与这个社会更少关系了,虽然当时我对它还一无所知;我还觉得,实质上我的命运只能由我自己掌握。我怀着带一点孩子气的高傲感这么想:我要让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3这批家伙看看,我是怎样一个人。

我父亲的家是一所特殊的修道院,我在这儿的日子过得多么单调而沉闷,看了上述一切就可了然。我得不到奖励,得不到欢乐,父亲对我几乎始终心怀不满,我只在十岁以前得到过他的宠爱。我没有同伴,教师来后便走了,我一送走他们,就悄悄溜进院子,跟仆人们的孩子玩儿,而这是严格禁止的。其余时间,我就在那些白天紧闭窗户,晚上很少点灯的黑暗的大房间里游荡,什么也不干,或者阅读五花八门的图书。

前室4和女仆房于是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乐园。在那里我无拘无束,赞成一些人,反对另一些人,与我的伙伴们一起商量和安排他们的事务;我了解他们的一切秘密,但从未在客厅中泄露过一句话。

关于这个问题,我不能不说几句。我是根本不回避节外生枝和插话的,因为一切谈话本来如此,生活本身也是如此。

孩子们大多喜欢与仆人做伴,但父母禁止他们互相接近,特别在俄国。孩子们不听父母的训导,因为客厅中太枯燥,而女仆室却愉快活泼。这件事正如千百件别的事一样,叫父母束手无策。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前室对儿童有害,而“茶室”与“起居室”却不然。在前室,孩子们学会粗鲁的谈吐,沾染不良的习气,这诚然不错,但在客厅中,他们接受的却是污秽的思想和恶劣的感情。

强迫孩子们跟他们不断接触的人疏远,这要求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

我们经常谈论仆人,特别是农奴的道德严重败坏。确实,严格地说,他们的行为不足为训,他们的精神堕落也很明显,只要看他们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很少反抗,就知道了。但问题不在这里。我倒想请教,俄国哪一个阶层比他们高尚?难道是贵族或官僚吗?或者是教士吗?

你们笑什么啊?

也许只有农民才有权利……

贵族与奴仆的区别如此微不足道,正如他们的名称之相似一样5。我憎恨(特别是在1848年的灾难6之后)花言巧语奉承群众,但贵族老爷们对人民的诬蔑,更令我发指。剥削者把仆人与奴隶描摹成放荡的野兽,是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扼杀自己良心的呼声。我们不见得比老百姓高明,只是表现方式比较温和,更善于掩盖自己的私心杂念罢了。我们的欲望轻易就能得到满足,经常不受约束,因此看来才不那么粗野,那么刺目。我们不过因为有钱,度着温饱的生活,这才可以自命清高。阿勒马维华伯爵向塞维勒的理发师罗列过他对仆人的要求,费加罗听后,叹了口气,指出:“如果仆人必须具备这一切优良品质,老爷中间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人配当仆人吧?”7

一般说来,俄国人的堕落并不深,与其说深,不如说是野蛮和猥亵,嚣张和粗俗,放肆和无耻。僧侣躲在家中与商人饮酒作乐,大吃大喝。贵族是公开喝酒,通宵打牌,殴打仆人,调戏使女,把家务搞得乱七八糟,家庭生活更弄得乌烟瘴气。官吏照此行事,只是更加下流,而且在上司面前奴颜婢膝,东偷西摸。贵族虽然较少偷盗行为,但他们是公然掠夺,一有机会决不放手。

所有这一切可爱的弱点,在第十四等以下的小官吏身上,在不隶属沙皇,而隶属于地主的大臣们身上8,只是表现得更粗俗一些。但是作为一个阶层,我看不出他们比别的阶层究竟坏多少。

我不仅对我家和参政官家的仆人,也对两三户近亲家的仆役逐一作了回忆,我没有发现,在漫长的二十五年中,他们的行为有什么特别的罪恶。充其量不过是些小偷小摸……但在这场合,概念已因地位而改变,作为私有财产的人对同为私有财产的物不太客气,有时要顺手牵羊,捞些主人的财物,似乎未可厚非,当然,为公正起见,这里不应包括那些亲信,那些得宠的男女仆役、老爷的情妇和谗佞者在内。首先,这些人已属例外,他们是马厩里的克莱恩米赫尔9们,管地窖的本肯多夫10们,穿粗布衣服的彼列库西希娜11,光脚板的蓬巴杜尔12们。其次,他们循规蹈矩,只在夜间酗酒,也不必把衣服押在酒店里。

其他人的所谓堕落其实很单纯,无非是一杯浊酒,一瓶啤酒,几句戏谑的闲话和几筒烟而已,此外就是擅自外出,吵嘴,有时发展到打架,以及主人强迫他们干办不到的非人勾当时,跟主人耍花招等等。理所当然,一方面由于他们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另一方面又不如农民那么忠厚,不能安于奴隶地位,他们的精神境界中含有不少变态的、畸形的东西。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像美国的黑人一样稚气十足,一点小事就足以使他们欣慰不已,一点小事也能使他们伤心落泪;他们的要求如此微小,与其说有碍道德,不如说天真无邪,合乎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