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大鲸之白(第3/4页)

我知道,人们一般会认为,这种白色现象并不是使本就可怕的事物更加恐怖的首要因素。对于缺乏想象力的人来说,那样的外观并没有什么可怕,而在另一个人看来,其可怕仅仅是源于这种白色现象,尤其是当它以近乎无声无息或无所不在的形式出现的时候。这两种说法的含义也许可以由下面的例子分别加以说明。

第一,船在靠近异乡的海岸时,如果一个水手在夜里听到巨浪的呼啸,他会开始警觉起来,他感觉到的惊恐恰好让他的机能活跃起来;但是在完全类似的环境下,半夜把他从吊铺上唤醒,让他看看船正行驶在乳白色的海洋上——仿佛从周围的海岬冲过来一群群白熊,围着他打转,那时他就会感觉到一种悄然无声、充满迷信的恐惧了。发白的海面,这裹了尸布的幽灵,在他看来就和真正的鬼魂一样可怕。铅锤不能使他安心,大海依然深不可测;他的心和舵柄一起转向了下风头;直到脚下再次出现湛蓝的水面,他才会安下心来。可是有哪个水手能够告诉你说:“先生,撞上暗礁的恐惧也不及这可憎的白色让我胆战心惊!”

第二,对于秘鲁的土著印第安人来说,连续不断地看见顶着雪轿的安第斯山脉并不能带来恐惧之感,除了他或许对那终年积雪的荒凉高处产生奇想,并很自然地设想到,要是有人孤身一人迷失在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那该有多可怕。这一点,对于那些西部边远地区的人也大致如此,他们会用相对无动于衷的心情面对无边无际、白雪覆盖的大草原,没有一棵树、一根树枝的影子来打破那一成不变的恍惚的白色。水手的情况则不同,他满眼都是南极海的景色,在那里,有时风雪交加,耍起可憎的把戏,让他不由得发抖,好像就要船毁人亡一般,没有彩虹来唤起希望,安慰他悲惨的处境,眼前出现的恍然是一片无尽的教堂墓地,只有结了冰的倾斜的纪念碑和破碎的十字架,在一起向他狞笑。

但是听着,我认为你写的关于白色的这苍白沉重的一章,不过是一个胆小鬼挂出的一面白旗;你,以实玛利,你向疑神疑鬼的妄想症屈服了。

告诉我,这头强壮的小马驹,生在佛蒙特某处和平的山谷,远离所有捕食的野兽——为什么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你只是在它身后抖动一块生野牛皮,它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闻到了那动物的麝香味,就会惊跳起来,喷着鼻息,睁大了眼睛,惊恐万状地用蹄子刨着地面?在它的记忆中,在它北方绿色的家园,没有任何野生动物用角把它刺伤,所以,它闻到的陌生麝香味不可能让它想起与以前的危险经历相关的东西;因此,关于遥远的俄勒冈州的黑野牛,这匹新英格兰小马驹,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不,由此你可以观察到,即便在一头哑巴畜生身上,也存在了解世上妖魔的本能。尽管离俄勒冈州有数千里之遥,可当它一闻到那野兽的气味,那头角峥嵘嘶叫着的野牛群就如在眼前,这大草原上被遗弃的野马驹,似乎就要被它们践踏成泥了。

那么,乳白色大海沉闷的波涛声,高山上霜花凄凉的瑟瑟声,草原上干草堆般的积雪那荒凉的移动声,所有这些,对于以实玛利来说,都如同抖动的野牛皮之于惊骇的马驹!

尽管不知道由那神秘信号所指示的无名之物在什么地方,但是对于我,对于小马驹,都是一样,那些事物一定在某处存在着。尽管在很多方面,这个有形世界似乎是由爱组成的,那些无形的领域却是由恐惧组成的。

但是,这个白色魔咒的问题我们还没有解决,还没有洞悉为什么它对灵魂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而且,更为怪异不祥的是——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它是精神事物最富有意义的象征,不,它简直就是基督徒神祇的面纱;正因为如此,它同时也是在人类最为恐惧的事物中得到强化的力量。

当我们仰望银河的白色深渊,它那不确定性掩盖着宇宙无情的空虚和广阔无垠,由此从背后捅我们一刀,让我们想到灭绝?或者说,从本质上讲,与其说白色是一种颜色,不如说是显而易见的无色,同时又是所有颜色的混合体;是不是由于这些原因,在一片白雪茫茫的广袤风景中,才有着这样一种沉默而充满意义的空白——一种无色而又全色的无神论,让我们为之退缩?而当我们考虑到另一种自然哲学家的理论时,所有世间其他的色彩——各种或庄严或可爱的装饰——夕照天空和树林的美妙色彩,啊,还有金丝绒般的蝴蝶,以及年轻姑娘蝴蝶般的脸颊,这一切都只是巧妙的骗局,并不是事物内在的本质,只是从外部堆砌上去的;因此,整个神化的大自然绝对是个涂脂抹粉的娼妓,其诱人的魅力下面什么都没有,掩盖的不过是停尸房;我们更进一步,想一想那调出各种色调的神秘化妆术,即光的伟大法则,它自身永远是白色或无色的,一旦不经任何媒介而作用于物质,就会将它所接触到的所有对象,哪怕是郁金香和玫瑰,都染上它自己的空无一色——每每想到这里,那瘫痪的宇宙就像一个麻风病患者躺在我们面前;而且也像拉普兰任性的旅行者一样,他们不肯戴上有色或变色眼镜,于是这些悲惨的不信神的家伙,整天凝视着周围被白色裹尸布覆盖的一望无际的风景,从而弄瞎了自己的眼睛。那头患了白化病的鲸鱼就是所有这些事物的象征。那么,你对怒火熊熊地追击它还会感到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