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奈尔的灯塔

(本文最初发表于1869年8月22日的《费加罗报》上——原注。)

昨天夜里我实在无法入睡。西北风狂啸着,狂风摇动万物那巨大的声响使我彻夜未合眼。磨坊笨重地摇着那残破的风车旋翼,在风中呼呼地鸣响着,宛如一艘船上的桅帆,整个磨坊都在噼啪作响,屋顶被风吹得一片狼藉,许多瓦片都被风卷走了。远处,满山遍野的松树林在黑暗中摇晃着,呼啸着。人们仿佛置身于波涛滚滚的大海之中……

此情此景不禁使我想起三年前的诸多不眠之夜,那时我住在桑吉奈尔的灯塔上,就在科西嘉海岸那边,在阿雅克修海湾的入海处。

这是我在那一带找到的一个离群索居和自由遐想的好地方。

你们可以想象,一座红土地的小岛,满目荒凉;灯塔坐落在小岛的一个岬角上,小岛的另一岬角上有一座热那亚式的古塔,我在岛上生活的那段时间里,古塔里栖息着一只鹰。灯塔下方,紧靠着海边,有一所荒废的检疫站,里面已是杂草丛生;此外岛上沟壑纵横,丛林密布,岩石峭立,野山羊出没其间;科西嘉小马奔来跑去,马鬃随风飘动;在高处,在最高的地方,耸立着灯塔房,成群的海鸟围着灯塔盘旋,灯塔上面有白色砖石砌成的平台,守塔人就在这平台上走来走去;平台上有一扇绿色的拱形门,还有一个铸铁的小塔,上面安置一盏巨型多面体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灯总亮着,即使白天也不例外……这就是桑吉奈尔岛,昨天晚上,在松涛的呼鸣声中,我又见到了它,它依旧是老样子。那时我还没有一座磨坊,当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需要静享孤独时,便来到这迷人的小岛,过几次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在那里做什么?

无非是我在这里做的那些事,不过事要少一些。当西北风或北风刮得不太凶时,我便来到紧临海边的两块岩石处,置身于海鸥、乌鸫、海燕之中。我在这儿一待就是一天,凝视着大海,那种感受使人既惊愕不已,又疲惫不堪,但却让人回味无穷。你们不是都体验过这种心灵陶醉的佳境吗?无思无梦,生命离开你的躯体,飞向高空,四散开来。人仿佛就是那跃入海中的海鸥,是在阳光下那荡漾于两峰巨浪之间的泡沫,是那艘渐渐远去的巨轮上的一缕白烟,是采集珊瑚的一叶红帆小船,是一颗珍珠,是一团淡雾,是除你以外的这世间的一切……啊!我在这小岛上度过多少似睡非睡,意醉神迷的美妙时刻呀!……

在刮大风的日子里,海边是去不得了,我就把自己关在检疫站的院子里。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小院,院里充满了迷迭香和野苦艾的清香,我背靠着一堵老墙,蜷缩在那里,任凭荒凉及忧愁那淡淡的清香缓缓地袭上心头。这淡香随阳光在石砌棚屋中飘荡;棚屋四面洞开,就像一座座古墓。不时会有一下拍门声,草丛里还有轻微的跳跃声——那是一只避风的山羊来这里吃草。一见到我,它猛然愣在那里,呆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露出机敏的样子,头上的犄角高耸着,用天真的目光看着我。

临近下午五点时,守塔人用喇叭筒喊我回去吃晚饭。于是,我沿着丛林中的一条小路,一直攀上海边陡峭的山崖;我慢悠悠地朝灯塔走去,每走一步,便回头望望这水天相连的辽阔的远方,我登得越高,这天际仿佛就越开阔。

灯塔上面确实很迷人。我现在还记得那间漂亮的餐厅,地上铺着大块的地砖,墙上镶着橡木护墙板,餐桌上的普罗旺斯鱼汤正冒着热气,门朝白色晒台敞开着,落日的余晖直射进来……守塔人都在餐厅里,等我回来用餐。灯塔上有三个守塔人:一个马赛人和两个科西嘉人,他们个子都不高,蓄着络腮胡,脸膛黝黑,皮肤粗糙;三个人穿着同样的厚羊毛呢上衣,但举止、性情却截然不同。

仅从这些人的生活方式上看,两种民族的差异便一目了然。马赛人心灵手巧,活泼好动,总是不停地忙活着,从早到晚在岛上跑来跑去,种地、翻土、拾海鸟蛋、藏在丛林中等着挤过路山羊的奶;他总在捣弄吃的,不是做蒜泥蛋黄酱,就是熬鱼汤。

而那两个科西嘉人却正相反,除了本职工作外,其他事情一概不做。他们自以为是官员,整天待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打纸牌,只是在卷烟、点烟时才停下来,他们把大张的绿烟叶剪碎在手心里,然后神情严肃地点燃手中的烟斗……尽管如此,不管是马赛人,还是科西嘉人,他们三位心地善良、淳朴、天真,待我这位客人也极为热情,虽然我在他们眼里是个怪人……

你们想想!这世间竟然有人愿把自己关在灯塔上找乐子!他们觉得这灯塔上的日子是那么漫长,轮到他们返回陆地休息时,他们又是那么高兴……在那风平浪静的季节里,半年之内他们都能享受这种轮休的快乐。在塔上值守三十天,到陆地休息十天,这已成了规则,但在冬天或气候恶劣时,便无规可循了。风急浪高,桑吉奈尔岛白浪滔天,守塔人会连续两三个月被困在灯塔上,有时还会陷入十分险恶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