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小旅店

(本文最初发表于1869年8月25日的《费加罗报》上——原注。)

那是七月的一天下午,我正从尼姆往回走。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那条白色的、灼热的大路一眼望不到边,路面上尘土飞扬,路两边是片片橄榄树园和小橡树林,热雾中的大太阳朦朦胧胧地挂在当空。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丝风,只有蒸腾的热气和蝉的尖叫声,这疯狂的声响真是震耳欲聋,在这遭受热浪折磨的时刻,这声响似乎就是那无边无际的光浪的回声……我已在荒野里走了两个小时,突然一片白房子透过大路的灰尘展现在我面前。这就是那种名叫“圣万桑”的驿站:五六所农庄、长长的红瓦粮仓、一个喂牲畜的饮水槽掩在稀疏的无花果树丛中,水槽里没有水;在这地方的尽头有两家大旅店,隔街相望。

这两家旅店虽彼此相邻,但那反差却令人啧啧称奇。这边的旅店是一幢新楼,顾客满盈,热闹非凡,所有的大门都敞开着,驿车停在门前,卸了辕的马还在冒着热汗,旅客们纷纷从驿车上下来,在路边靠墙的阴影里匆匆地喝着水;院子里停满了骡子和大车,车夫们躺在棚子下等着清凉饮料。旅店内,到处是喊声、咒骂声、拍桌子声、交杯碰盏声、打台球的喧闹声、汽水瓶盖开启的嘭嘭声。然而,一个悦耳而又响亮的歌喉盖过这所有的嘈杂声,歌手的歌声震得玻璃直颤:

漂亮的玛尔格东

天蒙蒙亮便起了床

提着她的银水罐

来到泉水旁……

而对面那家旅店则恰恰相反,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的,好似被荒弃了一样。门前杂草丛生,护窗板也破了,一束长着锈斑的冬青草在大门上面垂着,就像一只陈旧的羽毛饰;门前的各层台阶都用从路边捡来的石头垫着……这一切显得那么寒酸,那么可怜,到这店里停下来喝上一杯,也真堪称是一种义举了。

进门时,我发现这间长长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毫无生气;三个大窗户也没挂窗帘,炫目的阳光从窗户直射进来,使这间大厅显得更空旷、更无生气。大厅里摆着几张缺了腿的桌子,桌子凌乱地放着几只沾满灰尘的杯子,一只破旧不堪的台球桌还挂着它那四个球袋,像挂着四只木碗似的;一张黄色的长沙发、一个旧柜台静静地躺在这污浊和沉闷的热气里。大厅里还有苍蝇!成群的苍蝇!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苍蝇:天花板上、玻璃窗上、杯子里都趴着苍蝇,还有一群在……我打开大门时,就听见嗡的一声,无数的翅膀在轰鸣,我仿佛迈进了一个大蜂窝。

在大厅的最里面,有一个女人站在窗口处,面对着玻璃窗,正专心致志地向窗外看。我喊了她两遍:

“喂,老板娘!”

她慢慢地转过身,露给我一张可怜的面容;她那似农妇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粗糙,面带土色;头上的帽子垂下赭红花边的长饰带,我们那儿的老太太才戴这种头饰。然而,她并不老,但眼泪已使她憔悴不堪。

“您想要点什么?”她边擦着眼睛边问我。

“坐一会儿,再喝点什么……”

她非常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没听懂似的。

“难道这儿不是旅店吗?”

那女人叹了口气:

“是的……这儿是旅店,如果您要……可为什么您不像别人那样到对面那家店去呢?那边不是更快活……”

“对我来说,那边太闹了……我倒更喜欢到您这儿来。”

不等她答应,我就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当她确信我这话不是说着玩时,便马上开始在店里来回奔忙:翻开抽屉,晃晃酒瓶,擦杯子,轰苍蝇……让人觉得招待我这位客人真是一件大事。有时这位不幸的女人停下来,抱着头,似乎对自己应付不过来而感到失望。

接着,她走进最里面的房间,我听见她在摆弄一大串钥匙,使劲晃动门锁,在面包箱里找东西,吹气、掸土、洗盘子。

不时还传来哀叹声,传来未能抑住的哽咽声……

在她足足忙了一刻钟之后,我面前的桌上摆上了一盘葡萄干,一块像砂石那么硬的陈面包,还有一瓶果汁饮料。

“请用吧。”这位奇怪的女人说道,接着便转身又面朝外站到了窗前。

我一边喝着,一边试图套她的话。

“您这儿不常有客人,对吧,老板娘?”

“噢,是的,从未有人来……可过去,这儿只有我们一家店时,那情景完全不同:过去我们有驿站,在捕海番鸭的季节里为猎人们备饭,整年都是车来车往……但自从别人在旁边开了店之后,我们原有的一切都没了。大家都愿意到对面店里去。他们觉得我们这儿太沉闷了……我们这个店也确实不令人满意。我长得又不漂亮,还经常发烧,两个女儿又死了……可对面呢,却截然相反,总能听见欢声笑语。开店的是个阿尔勒姑娘,人长得漂亮,总爱穿带花边的衣服,脖子上还戴着三条金项链。驿车把式是她的情人,总把搭乘驿车的旅客拉到她这儿来。她还招了一大帮能说会道的姑娘做女仆。她那店一下便红火起来!贝祖斯、勒德桑和戎基耶三地的年轻人都跑到她那儿去了。运货马车的车夫不惜绕道也要到她那儿去歇歇脚……可我呢,却整天待在这儿,死气沉沉地耗着,连个顾客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