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7页)

虽然他随时准备接受这一成年就会得到的地位,而且实际上,一想到自己对当下的伦敦而言,可能就如同《萨蒂利孔》的作者对于尼禄皇帝统治时期的古罗马一样[2],他就有一丝妙不可言的愉快,但是,在内心最深处,他不只渴望做“美的鉴赏权威”,教大家珠宝搭配、领带系法和手杖姿势。他想要描画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有理性的生活哲学和分明的生活理念,在感官的升华中达到最高境界。

崇拜感官享受常常遭人诟病,而且很有道理的样子。人天生害怕比自身强大的激情和感觉,他们意识到自己与低级生物有同样的欲望和感受。但道林·格雷觉得,感官真正的本质从未被人理解,它们之所以一直保持在原始和兽性的状态,纯粹是因为世人在用禁欲迫其屈服,或以痛苦予以扼杀,而不是尽力让它变成新精神的要素——对美有更精细的本能感受,才是这新精神的根本。当道林回顾整个人类发展史,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不去。人们竟舍弃了那么多!出于如此微不足道的目的!疯狂任性的拒绝,各式各样的自我折磨和自我否定,始于恐惧,却终于堕落,比人们因为无知而竭力摆脱的想象中的堕落还要可怕的堕落。大自然运用绝妙的讽刺手段,逐出修道士,使他以沙漠中的野兽为食;赐予隐居者,让他以荒野中的野兽为伴。

是的,正如亨利勋爵所预言的,一种要重新创造生活的享乐主义即将出现,要把生活从严酷而不合时宜的清教徒主义中解救出来,它已在我们这个时代奇怪地复活了。当然,这种新享乐主义是服务于理智的,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以牺牲情感体验为代价的理论或体系。事实上,它的目的就是体验本身,而非体验的结果,不管这种结果是苦是甜。禁欲主义使感觉丧失,庸俗的纵情挥霍使感觉迟钝,这与新享乐主义无关。它要教会人珍视生活的一个个瞬间,而生活本身就如同一个瞬间。

几乎没有人在天亮前还未醒来,这一夜或许无梦,让人几乎倾心于死亡;或许充斥着恐惧和怪异的欢乐,那时,闪过我们脑际的幻象比现实更可怕,还有怪诞的蕴藏了鲜活生命力的本能。它们赋予哥特艺术持久的生命力,让人觉得这种艺术是受困于幻想症的艺术家创造的。白皙的手指慢慢地伸进窗帘,似乎在颤抖。奇形怪状的黑影默默钻进房间的角落,蜷缩在那儿。窗外,有鸟儿在树叶间的跃动声和人们赶去工作的声音。山风呜咽叹息着,盘旋在寂静的房子周围,似乎担心惊醒沉睡者,却又必须把睡神从紫色的山洞中唤醒。层层叠叠昏暗的薄纱揭开了,万物渐渐恢复了形状和颜色,我们看着黎明以它古老的方式重塑世界。暗淡的镜子又开始它映射事物的一天,数支熄灭的细蜡烛依旧立在原地,旁边摆着一本裁了一半的书、在舞会上戴的用金属丝扎着的花儿,或者一封不敢读或读了太多遍的信。在我们看来,似乎什么都没变。熟识的现实生活从虚幻的夜影里回来了,我们不得不从原来中断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一种可怕的感觉悄然袭来,我们必须在一成不变、让人厌倦的陈规里葆有继续的力量。我们或许会狂热地渴望,早晨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在黑夜中已为我们量身重建的新世界:万物都有了新的形状和颜色,新的秘密,沧海桑田。在新世界,过去无足挂齿,即使有立足之地,也无论如何不会再意识到责任或悔恨。愉悦的回忆里带着辛酸,享乐里也有痛苦。

在道林·格雷看来,创造这样的世界才是他生活的真正目标,或者至少是真正目标之一。他在寻找一种新颖而快乐的感觉,想拥有怪异的气质,那是浪漫的要素之一。为此,他常常采用那种他知道与自己天性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任凭自己沉溺在感官微妙的影响中,然后,他宛如看到了它们的色彩,满足了自己智力上的好奇心,便又以奇怪的冷漠,将它们弃之不顾。这种冷漠与真正的性格热情并不矛盾,而且据某些现代心理学家说,这常常是其前提条件之一。

关于道林,一度有谣言说他要加入罗马天主教派。当然,天主教的仪式确实一直强烈地吸引着他。天主教每天的献祭比古时候的献祭都要可怕得多,那对感官事实的极力抵制,组成元素原始的单纯,竭力象征人类悲剧的永恒悲哀……都搅动着他。他喜欢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看着身穿硬朗的绣花长袍的牧师,慢慢地用白皙的手移开圣盘的罩布;或者举起装有白色圣饼(人们愿意相信那是真正的“天使面包”),嵌着珠宝的、灯笼状的圣体盒;或者穿着“耶稣受难”时的衣服,把圣饼掰开,放进圣餐杯,捶胸以示悔罪。神情庄重的孩子们,穿着镶有花边的红衣服,把冒着烟的香炉抛到空中,像镀金的一朵朵大花。这一切让他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恋。当他走出教堂,他总要惊奇地看一眼黑色的告解室,渴望自己坐在其中一个人的暗影里,倾听男男女女隔着破旧的栅栏低声诉说着自己生活中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