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6页)

“我得在我的花园里种罂粟花[1]了。”道林叹息道。

“没必要,”他的同伴回答,“生活的手里始终有罂粟花。当然,一些事情总让人挥之不去。我曾一度整个季节只戴紫罗兰,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来悼念一段不愿忘却的浪漫。然而最终,它还是逝去了。我忘了是什么扼杀了它。我想是因为她提出要为我牺牲整个世界。那样的时刻总是可怕,让人充满对永恒的恐惧。好吧——你相信吗——一个星期前,在汉普夏尔夫人家,我就坐在她旁边,她执意要重忆过去的一切,翻陈年旧事,再提一下未来。我已把自己的那份浪漫埋在了长春花[2]的花床里,而她又把它挖了出来,一再让我相信是我毁了她的生活。我不得不在此声明,她晚餐吃得很多,所以我一点没当回事。但她的行为举止实在太没品了!陈年旧事的唯一魅力,在于它已成旧事。但女人们从不知道大幕已经落下。她们总想着还有第六幕[3],尽管戏剧中的趣味已荡然无存,她们还希望戏能继续演下去。如果都遂了她们的心意,每一出喜剧都会以悲剧结尾,每一出悲剧都会以闹剧结束。她们的做作中有几分迷人,但毫无艺术美感。你比我幸运多了。相信我,道林,我所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一个会像西比尔那样,为了我做那些为你做的事。普通的女人总会自我安慰。一些女人喜欢用带感情的色彩以求慰藉。比如千万别信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不管她年龄大小,或爱戴粉红色缎带的过了三十五岁的女人。这大多表明她们有一段情史。还有一些女人由于突然发现了丈夫的优良品性而感到特别安慰。她们在人前炫耀婚姻的美满,好像它是罪孽中最迷人的。宗教也安慰不少人。宗教的神秘与调情一样富有魅力,曾有一个女人这么告诉我,我深表理解。此外,最值得炫耀的是被人说成罪人。良心把我们都变成了自我中心主义者。是的,女人们真的可以在现代生活中找到无穷无尽的安慰。实际上,最重要的安慰我还没提到呢。”

“是什么,哈利?”小伙子无精打采地问。

“哦,也是最明显的安慰。失去了一个追求者,就换成别人的追求者。在上流社会,这样总能洗白一个女人。但真的,道林,西比尔·文恩与我们遇见的所有女人简直天壤之别!她的死在我看来有一种美感。我很高兴自己生活在一个还有这种奇迹的时代。它们使人相信我们儿戏的一切都真的存在,比如浪漫、激情和爱。”

“你忘了,我对她非常残酷。”

“恐怕女人喜欢冷酷远胜于一切,十足的冷酷。她们具有强大的原始本能。我们解放了她们,但她们仍然像奴隶一样寻找着主人,她们喜欢被支配。我相信你当时一定干得非常漂亮。我从未见你大发雷霆,但我可以想见你看上去会多么可人。前天你对我说了些什么,当时我觉得是天方夜谭,但我现在明白那全是真的,它揭示了一切。”

“我说了什么,哈利?”

“你对我说,对你来说,西比尔·文恩代表了一切爱情戏的女主角——一天晚上她是苔丝德蒙娜,另一个晚上则是奥菲利娅;如果她以朱丽叶之名死了,仍会以伊摩琴之名复活。[4]”

“现在她永远不会复活了。”小伙子喃喃自语,把脸埋进双手。

“是的,她再也不会复生了,她演完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角色。但你一定得把她在俗气的更衣室里孤独的死,想成只是詹姆士一世时期某出悲剧中一个怪异恐怖的片断,想成韦伯斯特、福特,或西里尔·图尔纳剧本中的一个绝妙场景。这位姑娘从未真正活过,所以也就从未真的死去。对你来说,至少她一直是一场梦,一个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百变着角色的幽灵,让那些戏剧变得更可爱,或一支牧笛,让戏剧的音乐更加丰富愉悦。她一接触到现实生活,就把生活给毁了,而生活也毁了她,于是她香消玉殒了。如果你愿意,就凭吊奥菲利娅吧,因为考狄利娅被绞死而把灰撒到自己头上[5]吧,因为勃拉班修的女儿[6]死了而悲愤地责问上天吧,但不要为西比尔·文恩浪费你的泪水,她还没有这些角色真实。”

一阵沉默。夜幕降临,影子踏着银色的脚步,无声无息地从花园潜了进来。房间里的东西都倦怠地褪去了颜色。

过了好一会儿,道林·格雷抬起头:“你剖析我的内心给我看了,哈利。”他仿佛解脱般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所说的一切我都感受到了,但不知为何,我对此感到害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在害怕什么。你真了解我!已经过去的事我们不要再谈了。那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生活是否还为我准备了其他同样奇妙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