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好吧,我发现自己坐进了一个可怕的私人小包厢,正对着粗俗不堪的幕布。我从幕布后往外看去,俯视了一下剧院。剧院简直庸俗至极,到处是丘比特和丰饶角[5],活像一只低档的婚礼蛋糕。顶层和正厅后座区基本坐满,但昏暗的前两排却空无一人,而在我所猜想的他们称之为‘花楼’[6]的地方,也几乎不见人影。女人拿着橘子和姜汁汽水走来走去,很多人在大啖坚果。”

“那一定就像英国戏剧全盛时期的场景。”

“我想也是,就像那样,让人十分郁闷。当我看到剧目单时,我开始不知所措。你能想到要演什么戏吗,哈利?”

“我想应该是《傻男孩,或天真的哑巴》吧。我相信,我们的父辈过去都喜欢这些玩意儿。道林,我年岁越长,越强烈地感到,凡是父辈们觉得足够好的,我们都觉得不够好。无论是艺术,还是政治,les grand-pères ont toujours tort(先辈们总是错的)。”

“要看的这部剧对我们来说也够好了,哈利。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必须承认,一想到要在这样一个龌龊不堪的小地方看莎士比亚的剧,我很恼火。但我仍抱有某种兴趣。我决定无论如何等到第一幕开场。乐队很差劲,指挥是一个犹太年轻人,他弹着一架声音刺耳的钢琴,几乎把我吓跑,但大幕终于拉开,戏开场了。演罗密欧的是一位胖老男人,眉毛用软木炭涂得黑黑的,嗓音悲戚沙哑,整个人像只啤酒桶。茂丘西奥几乎也一样糟,演员是一个蹩脚的丑角,随心所欲地插科打诨,与乐队交情很好。这两个演员就像布景一样稀奇古怪,看起来像来自乡下的戏班。但是朱丽叶!哈利,想象一下吧,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姑娘,长着一张鲜花一样的小脸,小巧的希腊式脑袋,头上盘着一圈圈深棕色的发辫,眼睛就像紫罗兰色的井水,充满激情,嘴唇则像玫瑰花瓣。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你曾对我说过,你对悲情无动于衷,但美,单单是美,就能让你热泪盈眶。哈利,说实话,我因为泪流满面,几乎看不到这个姑娘。而她的声音——我从未听到过那么好听的声音。起初她的声音很低,音韵深沉,好似歌声,流进你的耳中。接着,声音稍稍高了一些,听起来就像一支长笛或是远处的双簧管在演奏。在花园里的那场戏,她的声音里蕴含了一种你只能在天亮前从夜莺的歌声中听到的,让人战栗的狂喜。后来,有好几个瞬间,她的声音又像小提琴声一样充满狂放的激情。你也知道,声音是多么容易让我激动。你的和西比尔·文恩的声音是我永难相忘的两种嗓音。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它们各抒己见。我不知道听谁的好。我为何会不爱她呢?哈利,我真的爱她。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一夜又一夜,我去看她的戏。今天晚上,她扮演罗瑟琳,第二天晚上,她又演伊摩琴。我曾眼看着她从情人的唇上吮吸毒药,死在意大利阴暗的墓穴中。我也曾看着她装扮成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穿着紧身衣裤,头戴小巧的帽子,在亚登森林里游逛。她也疯过,曾走到一个有罪的国王面前,让他戴上芸香,品尝苦菜。她也曾扮演天真无邪的女人,被嫉妒的黑手掐断了芦苇一般的脖子。[7]我看到过各个年龄、穿着各种戏装的她。一般的女人从不能激发人的想象,她们身受所处时代的限制,连魅力也无法使她们有所改观。她们的头脑就像帽子,让人一目了然。你到处都能看到她们,没有谁有什么秘密可言。她们早上会到公园骑马,下午会在茶会上闲聊。她们的笑千篇一律,行为举止时髦。她们都很浅薄直露。但女演员!是多么与众不同啊!哈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只有女演员值得爱呢?”

“因为我爱过很多,道林。”

“噢,不错,是那些染发、化妆的可怕家伙。”

“别贬低染发化妆的人。她们有时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亨利勋爵说。

“现在我真希望没跟你谈起西比尔·文恩。”

“你忍不住的,道林。在你以后的人生中,你干了什么都会告诉我的。”

“是的,哈利,我相信是这样。我会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对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影响。即使我犯了罪,我也会来向你坦白。你会理解我的。”

“像你这种人——就像生活中无拘无束的阳光——是不会犯罪的,道林。但我仍感谢你的恭维。好了,现在就告诉我吧——给我火柴,做个好孩子——谢谢——你与西比尔·文恩实际上是什么关系?”

道林·格雷惊跳起来,脸涨得通红,目光如炬:“哈利!西比尔·文恩是神圣的!”

“只有神圣的东西才值得去碰,道林。”亨利勋爵说,声音里透着一丝奇怪的伤感,“但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想她终有一天会属于你的。坠入爱河的人,总是始于自欺欺人,终于欺骗他人。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浪漫。不管怎样,我想你们互相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