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裙(第2/5页)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心甚燥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欣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献罗列,烹饪得宜。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见。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

“勿为所惑。”仲诺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不知魂之所舍。目前唯碍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促亦从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而无可如何,愤然归室,听其所为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

“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寖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矣!”又数日,仲冥然遂死。

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请释归,我使豚儿从去,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荡妇,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寖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淫,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抵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之嫌:,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辞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父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转身遂逝,自此不复通闻问矣。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析之。湘裙无所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晏仲是陕西延安人,和兄长晏伯住在一起,兄弟二人友爱和睦。晏伯三十岁时去世,没有留下后代,妻子也随后死去了。晏仲伤心地怀念兄嫂,常常想能生两个儿子的话,就让一个作为兄长的后代。但他刚生下一个儿子,妻子却又死了。晏仲担心继室不能照顾好这个儿子,便想再买一个妾。邻村有人卖使女,晏仲前往相看,但不是很满意,心里觉得很无聊,恰好又被朋友留住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了。途中遇到原来的同窗好友梁生,两人热情地握手,梁生邀请晏仲到他家做客。晏仲还在醉中,忘记梁生已经去世,就跟着他去了。一进梁生家的门,晏仲就发现这不是他原来的家,便疑惑地问他。梁生回答道:“新搬到这儿来的。”进屋后,梁生就找酒,但家中酿的酒已经喝完了,便嘱咐晏仲坐着等会儿,自己拿着瓶子去打酒。

晏仲走出来,站在门外等候,只见一位妇人骑着驴打他面前经过,后面跟着个小孩,小孩大约八九岁,面貌神情极像他的哥哥。晏仲心中怦然一动,急忙跟在他们后面。问小孩姓什么,小孩答道:“姓晏。”晏仲更加惊奇,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小孩答道:“不知道。”说着话的工夫,已经来到了小孩家门前,妇人下了驴走进门。晏仲拉着小孩的手问道:“你父亲在家吗?”小孩答应着就进了家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妇人出来探看,晏仲一看,正是他的嫂子。她也惊讶地问叔叔怎么会到这里来。晏仲非常悲痛,跟着嫂子进了屋,只见院落收拾得相当整齐。于是问道:“哥哥在什么地方?”嫂子回答说:“出去收债还没回来。”又问:“骑驴的妇人是什么人?”嫂子答道:“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已经生了两个男孩。大的叫阿大,去集市上还没有回来,你见到这个是阿小。”晏仲坐了好一会儿,酒也慢慢地醒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见到的原来都是鬼。不过因为兄弟感情深厚,心中倒也不害怕。嫂子温上酒,摆好餐具,晏仲急于见到哥哥,便催促阿小去找。过了好久,阿小哭着跑回来说:“李家欠债不还,反而和爸爸闹将起来。”晏仲一听,便和阿小飞奔前去。只见有两个人正把哥哥推倒在地,晏仲大怒,握着拳头直扑上前,来阻挡的人都被他打翻在地。晏仲急忙救起哥哥,那些坏人都已跑了。他追上去捉住一个,痛打了一顿才罢手。晏仲拉住哥哥的手,跺着脚伤心地哭泣,哥哥也流下了眼泪。他们回到家里,全家都上前慰问,于是准备好酒食,兄弟饮酒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