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裙

本篇是从子嗣角度歌颂兄弟之间的友爱的。小说写晏伯三十而卒,无嗣。晏仲“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没想到刚生了一个男孩,妻子死掉。在阴冥中知道晏伯有两个孩子后,晏仲便将其中的阿小带到人间抚养,后来“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子嗣问题在中国的宗法社会中是一个重大的问题,表面上看,是所谓香火,“坟墓不扫”,而实际上牵扯到财产的继承和再分配的问题。晏伯没有子嗣,家产理所应当的将会由晏仲独享。晏仲主动积极为哥哥立嗣,意味着将来财产需要重新分配,这在封建社会中是十分难得的举动。所以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在歌颂晏仲、晏伯兄弟友爱的过程中,小说穿插了湘裙和晏仲颇为动人的婚恋。不仅赞美了湘裙的善良多情,主动争取自己婚姻的勇敢,也批评了她盲目顺从晏仲,为晏仲招妓,引狼入室的愚蠢。养鬼子,娶鬼妻,本是十分荒诞之事,但蒲松龄利用丰富的想象,编造说只要鬼子“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而所娶鬼妻只要符合一下条件“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乃可为生人妻”。可谓鬼话连篇,但说的有鼻子有眼,极富生活气息,令人信以为真,展现了极高的编说故事的本领。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无嗣;妻亦继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室不恤其子,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情绪无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归。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过其家。醉中忘其已死,从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疑而问之。答云:“新移此耳。”入而谋酒,则家酿已竭,嘱仲坐侍,挚瓶往沽。仲出立门外以俟之。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童子随之,年可八九岁,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侧然动,急委缀之,便问:“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惊,又问:“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门,妇人下驴人。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诺而入。顷之,一媪出窥,真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之而入。见庐落亦复整顿,因问:“兄何在?”曰:“责负未归。”问:“跨驴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解,始悟所见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惧。嫂温酒治具。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曰:“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而去,见有两人方摔兄地上。仲怒,奋拳直入,当者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顿足袁位;兄亦位。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居无何,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男于,而坟墓不扫;弟又子少而鳏,奈何?”伯亦凄恻。嫂谓伯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之,依叔时下,眷恋不去。仲抚之,倍益酸辛。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寿耳。”言间,门外有少女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便以问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养十年矣。”问:“已字否?”伯云:“尚未。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有动于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

仲雅不欲留,而意恋湘裙,将设法以窥兄意,遂别兄就榻。时方初春,气候犹寒,斋中夙天烟火,森然起栗,对烛冷坐,思得小饮,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极,问:“谁之为?”答云:“湘姨”。酒将尽,又以灰覆盆火,掷床下,仲问:“爷娘寝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曰:“与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惠而解意,益爱慕之;又以其能抚阿小,欲得之心益坚,辗转床头,终夜不寝。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烦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会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日:“得湘裙抚阿小,亦得。”伯但摇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早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尚为之代虑耶?”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匡而骂曰:“淫婢不羞!欲从阿叔奔去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诺之。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类,亦信为伯遗体。仲教之读,辄遣抱一卷就日中了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惭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惠,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