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奴(第2/4页)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乃市榇发冢,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衣败若灰;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日既归,则舍宇已空。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逷耳。今既劫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要欲复起动履,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也。”乃启棺人,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婢曰:

“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又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殓。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馀气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而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

异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灵物不享其长年,惜哉!”

章丘朱生,秦刚鲠,设帐于某贡士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日,亲诣窗外,与朱关说。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妇惧而奔;朱追之,自后横击臀股,锵然作皮肉声。令人笑绝!长山某,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既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复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抄,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算。翁又以途中日,尽归子西,生不受,拨珠归东。两争不决,操戈相向,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河间人徐生,在恩县教书。腊月初放假回家,路上遇到一个老头,仔细地端详他说:“徐先生停课了。明年到哪里教书啊?”徐生说:“还在老地方。”老头说:“我叫施敬业,有个外甥想要聘请一位好老师,正托我到东疃去请吕子廉先生,但他已经接受了稷门某人的聘金。先生您如果肯屈就,酬金会比恩县多一倍。”徐生以已接受恩县聘请来推辞。老头说:“您真是守信用的人。然而,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我诚心地以一两黄金作为聘金,请您暂时留下教他,明年再另行商议,怎么样?”徐生同意了。老头下马呈上礼盒,并说:“我们村子距此不远。只是宅院狭小,喂养牲口有困难,请让仆人和马先回家去,我们慢慢走回去也行。”徐生依他所说,把行李放在了老头的马上。

徐生走了约三四里路,天已经黑了,才到了他家,门上嵌着门钉,安着兽环,俨然大族世家的模样。老头叫外甥出来拜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老头说:“我妹夫蒋南川,做过指挥使。只留下这一个儿子,不是很笨,只是娇生惯养罢了。能够得到先生一个月的精心教导,一定会胜过十年。”不久,摆上酒宴,饭菜十分丰盛精美,而斟酒送菜,都是丫环仆妇来做。有一个丫环拿着壶站在旁边,年纪约十五六,风流标致,徐生暗自心动。酒宴结束,老头命人给徐生安排床铺,然后才告辞离开。第二天天还没亮,孩子就出来跟老师学习。徐生刚起床,就有丫环捧着毛巾来侍候梳洗,还是那个端壶的丫环。一日三餐,都是这个丫环送来。到了晚上,丫环又来打扫床铺。徐生问:“怎么没有男仆?”丫环笑着不答,铺好了被褥就走了。

丫环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徐生与她调笑,她微笑没有拒绝,徐生便与她亲热起来。丫环告诉他:“我们家没有男子,外面的事都托付给施舅舅。我叫爱奴。夫人敬重先生,恐怕别的丫环不干净,所以让我来侍候。今天的事一定要保密,恐怕被人发觉了,我俩都没面子。”一个晚上,他们睡过了头,被公子看见了,徐生非常惭愧不安。到了晚上,爱奴来说:“幸好夫人敬重先生,不然就坏了!公子进去告状,夫人急忙掩住了他的嘴,好像怕您听见,只是告诫我不要在书房久留而已。”说完,就走了。徐生很感激夫人。然而公子不用心读书,徐生呵斥责备他,夫人就为他求情。最初还派丫环来传话,渐渐地就亲自出来,隔着门和先生说话,往往说着说着就流泪。并且每晚必问公子白天的功课。徐生很难忍受,变脸道:“既然放纵孩子懒惰,又要求孩子精于所学,这样的老师我当不了!请让我走吧。”夫人派丫环来认错,徐生才没走。自从来此教书,徐生每次想出去登高望远,都因为宅门紧锁不能出去。一天,他喝醉后心中烦闷,叫来爱奴询问。爱奴说:“没什么,是怕公子荒废学业。如果您一定要出去,只好请您晚上出去。”徐生生气地说:“我受人家几个钱,就应当在这里憋死?叫我晚上溜出去,上哪儿?我早就以白吃不做事为耻,酬金还在包袱里。”于是拿出黄金放在桌上,收拾行李要走。夫人从屋里出来,默不作声,只是用袖子捂着脸哭泣,让丫环送回黄金,打开门送他走。徐生觉得房门很窄,走了几步,阳光射进来,才发现自己身陷坟墓中,四面望去,一片荒凉,原来这里是一座古墓。徐生非常吃惊。然而心中感激夫人的情谊,于是卖了所赠的黄金,给坟培了土、植了树,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