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3/15页)

他的沉默,他那严肃的脸色和生气地眯缝着的眼睛使我非常难受。我偷偷地看了看我的伙伴们,他们也羞愧得面红耳赤。虽然伏特加酒不是我建议买的,但在教师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有过失,从内心里表示歉意。

我觉得这种学习枯燥乏味,真想跑到鞑靼人的村镇上去,因为那里的人过着一种特别的纯正的生活。他们是一群心地善良的温和的人,操一口可笑的不大标准的俄语。每天晚上都有执事僧用奇怪的声音从伊斯兰教堂的高楼上召唤他们去做晚祷。我想,鞑靼人过的全然是另一种生活,不像我们所熟知的那种令人不快的生活。

伏尔加河上那劳动生活的音乐令我向往。这种音乐至今仍然使我身心陶醉。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我初次体验到的那富有诗意的英勇劳动的一天。

一艘运输波斯货物的大货船在喀山附近触礁了,船底被撞穿。码头搬运组的人把我带去卸货。这是在九月份,从上游吹来的风,在灰色的河面上掀起汹涌的波涛,狂风卷着浪花,散落着毛毛冷雨。搬运组有五十多名工人,身上披着蒲席和帆布,阴郁地坐在空驳船的甲板上。空驳船由一艘小拖轮拖着。小拖轮喘着气,在雨中喷出一束束红色的火花。

天黑了。潮湿的铅色的天空变暗了,低垂在河面上。搬运工人又是喊又是骂,诅咒风和雨,诅咒生活,迟缓地在甲板上蠕动着,力图躲避寒冷和潮湿。我似乎觉得,这些半睡半醒的人没法干活,挽救不了这艘快要沉没的货船。

至半夜,我们才到达货船触礁的地方。我们把空驳船与触礁的船甲板对甲板牢牢系在一起。搬运组的组长是个凶恶的老头,满脸麻子,很狡猾,长一双鹰眼和一只鹰钩鼻子,而且满口下流话。他从秃顶上摘下湿漉漉的便帽,用女人一样的尖声喊道:

“伙计们,祈祷吧!”

甲板上的搬运工挤成黑压压的一团,像狗熊一样呜呜叫着。组长最先做完了祈祷,又尖声喊道:

“喂,上灯!小伙子们,露一手吧!孩子们,卖力啊!上帝保佑,开始干吧!”

于是这些心情沉重、没精打采、全身湿漉漉的人们开始“露一手”了。他们像投入战斗似的跳到那艘快要沉没的货船的甲板上,又嚷又叫,并且说着各种俏皮话。在我的周围,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和羔皮,像鸭绒枕头似的轻快飞过去。粗壮的人影在跑动,用呼号、呼哨、难听的叱骂相互鼓励着。真难以相信,刚才还在沮丧地抱怨生活,抱怨风雨和寒冷,心情沉重、闷闷不乐的人们,现在却如此轻松、欢快、生龙活虎地干起活来。雨下得更大了,天气变得更冷了,风也吹得更猛了,把人们的贴身衬衣都掀了起来,翻卷到头上去,露出了肚皮。在潮湿的黑夜里,这些黑色的影子在六盏提灯的微光下跑来跑去,在货船的甲板上响起咚咚的踩踏声。他们干得如此带劲,好像大家都十分渴望劳动,早就期盼着享受这种投掷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着货包快跑的乐事了。他们干活,就像儿童玩快乐的游戏一样,陶醉在欢愉之中,像拥抱女人一样,再甜蜜不过了。

一个留着大胡子、穿哥萨克紧身上衣的大个子,衣服湿透了,光滑滑的,多半就是船主,不然就是船主的代理人,他突然激动地大声喊道:

“坏小子们,我赏你们一桶酒!小强盗们,两桶也可以!干吧!”

在黑暗中,从各个不同方向传来几个人的粗哑的声音:

“三桶!”

“三桶就三桶!干吧,加油干啊!”

于是大家干起活来像旋风一样,更来劲了。

我也抓起一袋米,扛起来,抛下去,再跑回来,再去扛。我觉得我自己及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跳狂欢舞似的,这些人竟可以整月整年不知疲倦忘我地欢快地干活,好像他们可以抓起城里的一个个钟楼和高塔,让城市搬到随便想要搬去的地方。

这一夜我过得从未有过的快活,真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在半疯狂的愉悦中劳动下去。船舷外波涛滚滚,大雨抽打着甲板,河面上狂风呼啸。在黎明的早雾中,这些半裸着身体、全身湿透了的人不停地奔跑着,叫喊着,笑着,欣赏着自己的力气和劳动。这时大风已吹散了浓重的云堆,在浅蓝色明亮的天空上透出了红色的阳光,这群欢快的野人抖动着湿漉漉的胡须用友好的喊叫声迎接了太阳。这些可爱的两脚兽在劳动中是多么的聪明和灵巧,多么忘我而入迷,真叫人想去拥抱和亲吻他们。

看来任何东西也抵挡不住那股快活兴奋的强大力量,它能够在大地上创造奇迹,像预言式的神话里所说的那样,一个晚上便遍地布满美丽的宫殿和城市。阳光对人们的劳动才光顾两分钟,又浓云密布,把阳光遮住了,就像小孩掉进了大海里。雨也越下越大,变成了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