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6/13页)

鸵鸟们就像把一个重要口信记在心里的信使,但是途中被敌人切断了声带,等它们到达目的地后,却只能努动它们那失音的嘴巴了。

塔米娜迷惑地看着它们,鸵鸟们总在说,越来越坚决。后来,她和雨果离开了,它们就顺着护网开始追他们,继续把嘴巴弄得喀嗒作响,警告他们什么东西,警告什么,塔米娜不知道。

11

“就像恐怖故事里的一幕一样,”塔米娜一边切着馅饼一边说,“就好像它们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事情。什么事情呢?它们要和我说什么呢?”

雨果解释说,这是些年幼的鸵鸟,它们总是这么个举动。上次他来动物园闲逛时,它们六个也是一直跑到护网那儿,跟今天一样,张着发不出声的嘴巴。

塔米娜还是困惑:“您知道,我在波希米亚留下点儿东西。一包材料。要是给我邮寄的话,警察会把它没收。皮皮这个夏天要去布拉格。她答应给我带回来。但现在,我害怕了。我在想鸵鸟们是不是来警告我那包东西出了什么事。”

雨果知道塔米娜是寡妇,她丈夫可能是因为政治原因移居国外的。

“政治文件吗?”他问。

塔米娜很久以前就确信,如果想让这里的人理解她的生活,她应该闲话少叙。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些私人信件和日记会被警察扣留,她又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些东西,那是极其困难的。她干脆说:“是的,政治文件。”

然后,她担心雨果会问到这些文件的细节,可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有人问过她什么问题吗?人们有时给她解释一些他们对她的国家的看法,但是对她的经历不感兴趣。

雨果问:“皮皮知道是政治文件吗?”

“不知道,”塔米娜说。

“那就好,”雨果说,“不要告诉她跟政治有关。那样一来,到最后关头,她会害怕起来,就不会去拿您的包了。您想象不出人们担惊受怕是什么样,塔米娜。皮皮应该确信只是一种微不足道、平平常常的东西。比如,是您的情书什么的。对,告诉她包里装的是情书。”

雨果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笑起来:“情书!对!这是她的眼界能看到的!对,这是皮皮能明白的!”

塔米娜想,对雨果来说,情书是微不足道、平平常常的东西。没有人会想到她也爱过一个人,并且这爱对她很重要。

雨果补充说:“一旦她放弃了这次旅行,您可以信任我。我去那边把包给您带回来。”

“谢谢您,”塔米娜热切地说。

“我去给带回来,”雨果又说一遍,“即便是被捕也不怕。”

塔米娜反驳说:“不会的,您不会有什么事的。”她试图对他解释说,外国旅游者在她的国家一点儿危险都没有。那边,只有捷克人的生活才充满危险,而他们都习以为常。忽然,她长时间地激动地说了起来,她对这个国家了如指掌,我可以证明她说的完全正确。

一个小时后,她把雨果的电话听筒贴近了耳朵。与婆婆的通话并不比上次结束得更好:“你们从来没有把钥匙给过我!你们一直什么都瞒着我!为什么非要我想起来你们一直是怎么待我的!”

12

要是塔米娜那么在意她的回忆,为什么她不回波希米亚呢?一九六八年以后非法离开国家的移民后来得到特赦并且被邀请回国。塔米娜怕什么呢?她因为分量太轻而在她的国家不会有危险!

是的,她可以无畏地回去。可是,她不能。

国内,他们都背叛了她的丈夫。她想,自己要是回到这些人当中,也会背叛他的。

当他的工作被调换得越来越低级并最终被剥夺时,没有人出面为他辩护。他的朋友们也没有。当然,塔米娜清楚,内心里人们还是和她丈夫站在一起的。他们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害怕。但是,正因为他们和他站在一起,他们对自己的恐惧才更感到羞愧。当他们在街上碰见他时,就假装没有看见。出于谨慎,夫妻二人也开始回避这些人,以免唤醒他们的羞耻感。他们很快就好像变成了麻风病人。当他们离开波希米亚时,她丈夫从前的同事签署了一份公开声明,对他进行诬蔑和谴责。他们这样做,肯定是因为不想像她丈夫不久以前那样失掉自己的工作。但他们这么做了。他们就这样在他们自己和两个流亡者之间挖掘了一道深堑,塔米娜永远也不会同意为了回到那边而跨越这一堑沟。

他们逃跑后的第一夜,当他们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村庄的小客栈醒来的时候,他们明白自己是孤单的,与从前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隔绝了。这时候,塔米娜感到一种解放和解脱。他们在山里,完全与世隔绝。周围寂静无边。塔米娜把这一寂静当作意想不到的恩赐来接受,她想到丈夫是为了逃避迫害而离开祖国的,而她则是为了寻找寂静,为她丈夫和她自己而备的寂静,为爱而设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