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3/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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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她丈夫一起在波希米亚生活了十一年,她留在婆婆家的记事本也是十一本。在她丈夫死后不久,她买了个大笔记本,把它分成十一部分。她肯定自己能够回忆起遗忘大半的许多事件和情景,但是她不知道把它们放到笔记本的哪一部分记录下来。时间顺序无可挽回地忘却了。

她首先试图追寻的往事回忆是那些可以作为时间参照的事件,以此为基础,她可以为自己重建过去的工程搭建出基本架构。比如,他们的假期。应该有十一个假期,可她只能想起九个来。剩下的两个永远忘却了。

然后,她尽力去把这重新发现的九个假期安排到笔记本的十一个章节中。可她能确定的只是因为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与往年不同的那几年。一九六四年,塔米娜的母亲去世了,一个月以后他们去塔特拉山度过了一个凄凉的假期。她还知道,随后的一年他们去了保加利亚的海边。她还能想起一九六八年和第二年的假期来,因为那是他们在波希米亚度过的最后几个假期。

虽说她好歹能回想起大部分假期(却不能给出确定的日期),但在试图回忆他们的圣诞节和新年时,她是完全失败了。十一个圣诞节中,她只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出两个,十一个新年她只能想起五个。

她也想回忆出他给她起的所有名字。他只在最初相识的那两个星期叫过她真正的名字。他的柔情就是一台不断生产昵称的机器。她有很多名字,由于每个名字都不太耐用,他又不停地给她起新名字。在他们相处的十二年中,她有过二十来个、三十来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属于他们生活的一个具体阶段。

但是,如何能找到一个昵称和时间节奏之间已经失去的联系呢?塔米娜只在不多的情况下找到过。比如她想起了母亲去世后的那些日子。她丈夫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着她的名字(那个时间、那一时刻的名字),好像要把她从一场噩梦中唤醒一样。这个昵称她是想起来了,她把它确定无疑地记在了一九六四年那一章。但是,所有其他的名字都飞到了时间之外,就像逃离了鸟笼的鸟儿一样,自由而疯狂。

正是为此,她才如此绝望地想要把那一包记事本和信件弄到自己手里。

当然,她知道记事本里也有不少令人不愉快的东西,记录了一些不满足、争吵甚至厌烦的日子,可是问题不在这儿。她不想把过去变成诗。她只想还给它失去了的肉身。促使她这样做的,不是美的欲望,而是生的欲望。

因为塔米娜在一个木筏上漂浮着,她向后看,只向后看。她存在的大小就是她在那边、身后的远处所看到的大小。正如她的过去在收缩、变形、消散一样,塔米娜也在缩小,轮廓渐失。

她之所以要她的记事本,是因为她在笔记本中已经构建了一个由主要事件所组成的脆弱架构,她想为这一架构砌上边墙,让它成为她可以住进去的房子。倘若摇摇晃晃的回忆的建筑像搭建不稳的帐篷一样倒塌,塔米娜就只剩下了现在,这个无形的点,这一缓慢地向死亡进发的虚无。

6

那么,为什么不早些跟婆婆说把记事本寄过来呢?

在她的国家,与国外的通信都要经秘密警察过目,想着警察局的官员要来插手她的私人生活,她无法接受。再说,她丈夫的姓名(她一直冠着夫姓)肯定还在黑名单上,警察对有关他们的对手包括死去的对手的所有材料都始终如一地有兴趣。(这一点,塔米娜是绝对不会弄错的。我们惟一不朽的所在就是警察局的档案材料。)

因此,皮皮就成了她惟一的希望,她要不遗余力地与她处好关系。皮皮想要结识巴纳卡,塔米娜就想:她的女友应该至少了解他一本书的情节。谈话的时候,她绝对有必要插上这么一句:“是的,正如您在书中所说。”或者是:“巴纳卡先生,您太像您书中的人物了!”塔米娜知道,皮皮家中一本书也没有,她讨厌读书。因此,她想了解一下巴纳卡书中都写了些什么,好帮助她女友准备这场与作家的见面。

雨果在店里,塔米娜刚在他面前放上一杯咖啡:“雨果,您知道巴纳卡吗?”

雨果有口臭,除此之外塔米娜觉得他这个人非常和善:这是一个安静、胆怯的小伙子,差不多比她小五岁。他一星期来一次咖啡店,一会儿看堆在他面前的那些书,一会儿看站在柜台后面的塔米娜。

“知道,”他说。

“我想找本他的书,看看里面讲的是什么。”

“听我说,塔米娜,”雨果回答,“还从来没有什么人读过巴纳卡。要是读过巴纳卡的哪本书而不被当成傻瓜,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不认为,巴纳卡是一个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作家。我向您担保,巴纳卡是那样被他的名声连累,他自己都瞧不起读过他的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