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使们(第3/8页)

这更让我觉得好玩了:“好哇!”

“他要给你一百克朗作为算命费用。”

“一百克朗?他怎么想得出来,这个吝啬鬼。”

他托人转送来一千克朗。我涂了满满十页纸,描述他的性格,勾勒出他的过去(我是足够了解的)和将来。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来完成我的作品,并且和R进行了详细的咨询。通过星相算命,实际上可以巧妙地影响甚至引导人们的行为。我们可以建议他们做一些什么事,提醒他们注意另外一些事,并且通过让他们了解他们未来的厄运,促使他们变得更为谦卑。

不久以后,我再见到R的时候,我们笑个不停。她说,主编自从看了自己的星相运势后,变得更好了。他开始对自己的严厉略有收敛,因为星相学让他注意这一点。他十分重视自己能够做到的那一丁点善良。在他那经常处于失神状态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一种忧伤,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星相为他的未来只留下痛苦而产生的忧伤。

4(关于两种笑)

把魔鬼构想成恶的信徒、天使构想为善的战士,那是接受了天使的蛊惑人心的宣传。事情当然比这要复杂。

天使不是善的信徒,而是造物的信徒。而魔鬼则是拒绝承认神造的世界是有理性意义的。

大家知道,天使和魔鬼分享着对世界的统治。然而,世界之善并不意味着天使要高出魔鬼一筹(小时候我是这么以为的),而是说双方的权力差不多是均衡的。如果世界上有太多毋庸置疑的意义(天使们的权力),我们会被它压垮。如果世界丧失了所有的意义(魔鬼的统治),我们也无法活下去。

当事物突然失却了它们预定的意义、脱离了既定秩序中应有的位置的时候(在莫斯科受过训练的马克患主义者相信占星术),就会引起我们发笑。最初,笑属于魔鬼的领域。它有些恶意的成分(事物突然显得与它们平时被认为的样子有所不同),也有一些善意解脱的成分(事物显得比原来的样子更为轻松,让我们更自由地生活,不再以它们的庄严肃穆来压迫我们)。

当天使第一次听到魔鬼的笑声的时候,他惊呆了。那是在一次盛宴上,大厅里坐满了人,人们一个个跟着魔鬼笑,那笑传染性极强。天使很清楚,这笑是针对上帝和上帝之作品的尊严的。他知道要赶快反击,不拘形式,可是他感到软弱无力。因为什么也发明不出来,他仿效起对手来。他张开嘴,在他音域的高音区发出断续的颤动的声音(在一座沿海城市的街道上,米迦勒和加百列发出的是差不多的声音),但却赋予它相反的意义:魔鬼的笑指向的是事物的荒谬,而天使为之感到欣悦的,则是世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出自智慧的设计,尽善尽美且充满意义。

这样,天使和魔鬼就互相面对着,他们张开嘴巴,发出差不多同样的声音,但是各自通过这声音所表达的却是相反的事情。魔鬼看着天使笑,就笑得更厉害,笑得更欢,也更赤裸裸了,这就使得天使之笑变得极为可笑。

可笑的笑,就是溃败。然而,天使们也有所收获。他们通过语义假冒欺骗了我们。要指称他们的模仿之笑和原创之笑(魔鬼的笑),只有“笑”这一个词。今天,我们还意识不到的是:同样的外部显现涵盖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内在态度。有两种笑存在,可是我们没有什么词能把它们区分开来。

5

一份画报发表了这样一幅照片:一列身穿制服的人站在那里,肩上扛着枪,头上戴着佩有透明防护面罩的钢盔,他们注视着一些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青年男女,这些青年人手拉着手,在他们眼前跳着一种圆舞。

很明显,这是和警察发生冲突前的一段间歇,警察在守卫着某个核电站,某个军事训练营地,某个政党的党部,或者是某个大使馆的玻璃窗。年轻人利用这段间歇,围成了一个圈,伴着一段流行音乐的简单的迭句曲调,原地踏两步,向前迈一步,然后抬起左腿,然后又抬起右腿。

我似乎理解他们:他们觉得自己在地上画的圈是一个有魔力的圆圈,把他们像指环一样联结起来。而他们的胸膛里也充满着一种强烈的天真情怀:让他们联合在一起的,不是士兵或法西斯突击队的那种“开步走”,而是孩子们跳的那种“舞蹈”。他们要把自己的天真唾到警察的脸上去。

摄影师也是这样看他们的,他突出了这一强烈对比:一边是队列式虚假(强制与命令)地统一为一体的警察,另一边是圆圈式真正(真诚并自然)合为一体的青年;一边是伺机采取阴险行动的警察,另一边是沉浸在游戏的欢乐之中的青年。

在一个圆圈里跳舞是令人着魔的;圆圈又从数千年之远的记忆中向我们预兆着什么。大学教师拉斐尔夫人从画报上剪下这张照片,充满梦想地盯着它看。她也想在一个圆圈里跳舞。她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男女组成的圆圈,让她和别人手拉着手一起跳圆舞。她首先在卫理公会里寻找(她父亲是个狂热的教徒),然后是在共产党里,然后是在托洛茨基党里,然后是在异端托洛茨基党里,然后是在反堕胎运动中(孩子有生命权!),然后是在堕胎合法化运动中(女人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她曾在马克思主义者、精神分析学家、结构主义者那里寻找;她曾在列宁、在禅宗佛教、在毛泽东那里寻找;她也曾在瑜伽信徒、新小说流派里寻找。最后,找来找去,她希望至少要和她的学生们和谐一致,同他们结为一体。这就意味着她总是强迫自己的学生和她想的一样、说的一样,于是终于有人与她在同一个圆圈、同一曲舞蹈中身体合一、精神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