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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你现在会说几种语言啦?”

“噢,我也不晓得,六七种吧。”

“我还想多听听瑜伽行者的事情,”伊莎贝尔说,“你有没有跟哪位行者混熟?”

“熟到不能再熟了,这些行者多数时间都在修行,”他微笑着说,“我在某位行者的静修院住了两年。”

“两年?什么是静修院?”

“嗯,应该就像是隐士住的地方。行者可能独自住在寺庙里、森林里或喜马拉雅的山坡上。有的行者会吸引弟子上门。而地方善人为了积功德,还会盖大大小小的房子,提供给自己景仰的瑜伽行者居住,弟子也跟着入住,睡在门廊、厨房或者树下。我有栋自己的小屋,刚好放得下我的行军床、一组桌椅和书架。”

“在哪里呢?”我问。

“特拉凡哥尔。那是美丽的乡间,有着青山绿谷和潺潺河水。山上有老虎、豹子、大象和野牛,不过静修院在潟湖上,四周长满椰子树和槟榔树。它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三四英里远,但是常有人大老远徒步或坐牛车前来,就为了听这位瑜伽行者讲道,或是单纯坐在他的脚边,在夜来香扑鼻的香味中,共同沉浸在他所散发的宁静祥和之中。”

格雷显得坐立难安。我猜这话题让他不太自在。

“要来杯酒吗?”他问我。

“不用了,多谢。”

“那我要来一杯。伊莎贝尔,你呢?”

他挪动沉重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上头摆着威士忌、沛绿雅矿泉水及酒杯。

“那里有其他白人吗?”

“没有,我是唯一的白人。”

“你怎么能待得了两年啊?”伊莎贝尔惊呼。

“转眼就过去啦。以前有些日子反而感觉漫长得多。”

“这两年你都在做什么?”

“读书、散步、搭船游潟湖或打坐冥想。冥想是很辛苦的事,两三个小时下来,疲累感好比赶了五百英里的路,结束后只想好好休息。”

伊莎贝尔的眉头微皱。她有些煳涂了,甚至有点害怕,开始发觉几小时前走进来的这个拉里,虽然外表没变且依然开朗和善,却不再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位坦率、安逸、快乐、任性但讨人喜欢的拉里了。伊莎贝尔曾失去过拉里,如今再度相见,以为拉里跟以前一样,无论世道如何变化,仍是属于她的。现在,她却仿佛在追逐一道阳光,一握住便从指间熘走了,她不禁有些沮丧。那天晚上,我经常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并感到赏心悦目。我注意到,她充满关爱的眼神,投向拉里那利落的头发与紧贴脑袋的耳朵;接着,她观察拉里凹陷的太阳穴和瘦削的双颊时,眼神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瞥着拉里瘦长的双手,尽管显得虚弱,实则强壮有力;她再把目光投向拉里说着话的嘴唇,形状煞是好看,厚实却不显肉欲,往上是饱满的额头与端正的鼻梁。拉里穿着新西装虽不如艾略特穿衣服那样合身优雅,却有自在不羁之感,仿佛过去一整年每天都是这套。我觉得拉里唤起了伊莎贝尔的母性本能,这种本能就连伊莎贝尔和女儿互动时也未显现。她已是历经世事的母亲,而他却仍像个大男孩。从她的神情中,我察觉到某种母亲的光荣,宛如见到成年的儿子侃侃而谈,众人都在认真聆听。我并不认为她意识到拉里话中的深意。不过,我的问题还没结束。

“你追随的那位瑜伽行者是什么样的人?”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么说呢,他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皮肤呈淡褐色,胡须剃得干净,白发整整齐齐。身上除了腰间的裆布,什么也没穿,外型和衣着却不输给布克兄弟36广告的男模。”

“那他有什么特质吸引你呢?”

拉里凝神看着我,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回答,他那深陷眼窝的双眼,仿佛要探进我的灵魂深处。

“圣人的气息。”

这回答让我感到些许不安。在如此陈设精美、挂著名画的房间里,这句话就像是漫过浴缸的水,在渗透天花板后,滴答一声落了下来。

“我们都读过圣人的故事,比如圣方济、圣十字若望,但都是几百年前的人物,我从没想过会遇见活生生的圣人。第一次看见他,我就深信不疑,这种经验十分美妙。”

“那你有什么收获呢?”

“平静。”他随口回答,浅浅一笑,突然站起身说,“我得走了。”

“别急着走嘛,拉里,”伊莎贝尔大声说,“时间还早啊。”

“晚安,”他保持微笑,毫不理会她的央求,他轻吻她的脸颊后说,“我过一两天再来看你们。”

“你住在哪里?我打电话给你。”

“噢,不用麻烦了,巴黎的电话不好打通,况且我们的电话也常常有故障。”

拉里巧妙地拒绝透露住址,我不禁暗自发笑。这算是他的怪癖,老是隐瞒自己落脚的地方。我提议两天后的傍晚,大伙一起到布洛涅森林用餐。春天的气候温和宜人,坐在树下野餐想必舒适快意,格雷也可开轿车载我们一程。我和拉里一起出门,原本想陪他走段路,但一到街上,他就跟我握手道别,而后快步离去。我也就搭出租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