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我就说:‘当然好,你看他会愿意吗?’他回答:‘要点人情,你能出五十法郎吗?’他伸出手,我从皮夹里拿了张钞票给他,然后我们就回住处休息了。我累了一整天,睡得跟猪一样。”

“你不觉得矿工很辛苦吗?”我问拉里。

“刚开始的确腰酸背痛,”拉里笑了笑,“柯斯迪跟领班商量后,我就成了他的助手。那时候,柯斯迪工作的地方跟旅馆浴室差不多大,还得通过一条隧道,窄小到只能爬进去。里头热得跟火炉一样,所以我们都打赤膊工作。柯斯迪的身体又胖又白,看起来实在令人反感,活像只巨大的蛞蝓。因为工作的地方非常狭窄,所以气动工具的噪声简直震耳欲聋。我负责把他噼下来的煤块装篮,再把篮子拖到隧道口,等煤车按固定时间开来。煤车载完煤块后,会开到电梯那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矿坑,所以不晓得这是不是普遍的工作模式。虽然看起来外行人也做得来,但实际上却是真他妈的累人。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我们坐下来休息,吃午餐,抽根烟。整天辛苦工作后,我并不后悔,而且,结束后洗个澡真是痛快。我还以为双脚从此都得脏兮兮的了,黑得跟墨汁一样。当然啦,我的双手也起了水疱,痛得不得了,但终究还是痊愈了。我也愈来愈习惯矿坑的工作。”

“那你做了多久呢?”

“我只当了几个礼拜的矿工助手。那些载煤块的煤车,是由一台曳引机控制的,但驾驶员不大懂机器,发动机经常出毛病。有次他发不动曳引机,整个人不知所措。正好我对机器的运作很了解,就帮忙检查了一下,不到半小时就修好了。领班把这件事告诉经理,经理就把我找去,问我懂不懂车子。后来,他就要我专门负责修理机器。工作本身当然单调,但是非常轻松,而且发动机没再出什么毛病,他们也很满意我的表现。

“我换了工作后,柯斯迪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我们合作得挺愉快,他也习惯跟我相处,我也跟他越来越熟,两个人成天一起工作,晚餐后就一起去小酒馆,睡同一个房间。这家伙特别好笑,很讨人喜欢。他不跟其他波兰人来往,我们还会避开波兰人常去的咖啡馆。他总忘不了自己的贵族身份,又当过骑兵军官,所以根本没把那些波兰人放在眼里。波兰人当然恨得牙痒痒,但是也拿他没办法。柯斯迪壮得跟牛一样,真要打起架来,不管有刀子没刀子,五六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他。不过,我还是认识了几个波兰人,他们告诉我,柯斯迪确实在某个骑兵团当过军官,但并不是出于政治因素才离开波兰的。他是因为打牌作弊,被人逮个正着,当场给赶了出去,还被华沙军官俱乐部除名。这些波兰人叮嘱我别跟他打牌,说他碰见他们都有点心虚,因为他们太熟悉他的底细,谁都不肯跟他打牌。

“每次打牌我都输给柯斯迪,不过都输得不多,每晚只有几法郎,但是他只要赢了牌,就会坚持付酒钱,所以算不了什么。我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差,或者打牌技巧没有他好。可是跟那些波兰人聊过以后,我就开始尽量把眼睛放亮,后来很肯定他绝对在作弊,可是怎么都看不出他如何作弊的。唉,他还真聪明。我很清楚他不可能每次都拿到好牌。我像个山猫一样监视着他,他却像狐狸一样狡猾,而且我猜他也看出我渐渐晓得他的把戏了。有天晚上,我们玩牌玩了一会儿,他盯着我看,露出他招牌式的微笑,不怀好意,又有些嘲讽地开口说:‘要不要我露两手让你瞧瞧?’

“他把整副纸牌拿过去,要我指定一张牌,然后把牌洗了洗,又要我随便抽一张,结果我抽的就是指定的那张牌。他又示范了两三个花招,然后问我会不会玩‘梭哈’。我说会,他就发牌给我,我一共拿到四张A和一张K。

“他问我:‘如果拿到这手牌,你应该会下很高的赌注吧?’我说会,一定会把钱全押了。他笑我是傻瓜,然后把手上的牌摊给我看,竟然是同花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他看我这么惊讶,就哈哈大笑说:‘要是我真有心骗你,早就让你输到脱裤子了。’我笑着说:‘也差不多了。’他就说这点钱只是小意思,还没办法在拉吕吃顿晚餐呢。

“我们每晚还是继续打牌,打得很高兴。我发现,他作弊与其说是为了钱,还不如说是为了找乐子,能够从耍我之中获得特殊的满足感,我甚至觉得他最开心的就是,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却又看不出其中门道。

“但是这只是他的其中一面,而真正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另一面。我简直无法把这两面当成同一个人。虽然他宣称除了报纸和侦探小说以外什么东西都不读,但他其实很有文化素养,非常健谈,爱挖苦人,不留情面又愤世嫉俗,听他说话是很过瘾的事。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床头挂了个十字架,每个礼拜日固定参加弥撒。每个礼拜六晚上,他老是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去的那家小酒馆,礼拜六总是挤满了人,室内烟雾弥漫,有些沉默寡言的中年矿工跟家人一块儿来,也有一群群吵闹的年轻人,还有些满身大汗的男子围着桌子打贝洛特牌,大声叫嚣,他们的太太则坐在后头看着。周围这些人声鼎沸似乎触动了柯斯迪,他会忽然严肃起来,开口谈起神秘主义,天马行空的话题所在多有,他却偏偏挑了这个来谈。我当时对神秘主义毫无所知,只在巴黎读过一篇梅特林克讨论吕斯布鲁克的文章。但柯斯迪却谈到了普洛丁25、雅典大法官狄奥尼修26、鞋匠雅克·伯麦27和艾克哈28等神秘主义学者。听他这个流亡在外的大块头,用如此讽刺、尖酸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谈万物的本质,还有跟上帝合为一体的幸福,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说的东西在我听来都好新奇,我虽然摸不着头绪,却又觉得兴奋莫名,好比神志清醒地躺在阴暗的房间里,忽然有道光线穿透窗帘,心里明白只要拉开窗帘,眼前就是一大片原野,正沐浴在晨光之中。可是他酒醒以后,我只要想引他聊相同的话题,他就对我大发脾气,恶狠狠地瞪着我,没好气地说:‘我当时完全在发酒疯,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